那天，天色灰暗，從草叢裏升騰起來的暮霧躲在了牆角。小區後面兩行不高桃樹，剛栽下不久，露在外面的新土依稀可見。樹上掛着幾朵不怎麼生機的小花。
我沿着小區背後的小路漫無目地走，桃樹相伴。我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麼程度，生命旅途，深深淺淺，紅塵路上，變變幻幻，糾結難解，深睡已久的文字，難已叫醒。
我的目光被牆角的一對蹣跚背影吸引。寂靜的矮牆披着灰暗的暮色，兩個蒼老身影，老太太穿着黑色的衣褲，灰白的頭髮，零亂稀疏，幾根高高豎起，暮色中銀光閃閃。老爺子也是一身黑衣褲，略肥胖，弓着腰。我走近，只見老爺子雙手搭在老太太肩上，老太太雙手掐着老頭腰，老太太后退一步，老爺子跟着前進一步。
老太太喘着氣，汗珠從她白髮中滲出，小溪般地在臉上淌，她騰不出手擦，任憑汗水恣意。老爺子眼睛盯着老太太臉上的汗水，顫抖的腿似乎想站住，抬起左手擦老太太臉上汗水，但很快他的腿往下滑，老太太連忙抱住老爺子，老爺子整個身體伏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吃力地支撐着。我走上前，剛伸出手，老太太朝我搖搖頭。我的手僵直着，停在充滿黑色的矮牆邊，停在桃樹搖曳的身影中，尋找光明的影子。老太太咬着牙慢慢地直起身，老爺子腿依然抖動着，但在老太太的堅持中緩緩地站直了，雙手撐在老太太肩上，他們相對而笑，帶着勝利的喜悦，老太太眼角亮晶晶地發燙。
他們繼續一步一步往前走。
僻靜的矮牆，兩行不高的桃花樹，不多的桃花競也飄着些許淡淡的香味。
暮色把最後的亮光圈成一個點，用墨汁塗一下便成了黑點。矮牆邊的燈睜開了眼睛。
夜色下，一對蒼老的身影，放出倔強的光芒，燈光下，一對攙扶的身影，印在空中，猶如兩朵綻放的鬱金香，芬芳瀰漫。不知道怎麼，我眼前幻化出兩隻碩大彩蝶，在夜色下飛出優雅舞出亮麗。
兩位老人遠離我視線，走到路那頭。
我看着老人，老人慢慢地往回走着，走到路中央，他們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久睡的文字似乎在我心裏跳動着，昨日的陰霾從手指盡頭滑着。我走到老人身邊。兩位老人衝我笑笑，絲毫不顧及我的存在，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老太太往老爺子身邊擠擠，讓出一個座，示意我坐。我坐下了。我很想知道他們身上藴藏着怎樣的故事，但不知如何問起。老太太又笑了笑，説我們認識你，經常看你的文章，尤其喜歡看你寫的《背影》，我還把《背影》讀給我們老爺子聽，老爺子百聽不厭。我們很喜歡那對相親相愛的老人，牽手共渡幸福晚年。很像我們。我也知道，你想問什麼。
我期待的目光。
老太太收起嘴角的笑容，眯起眼睛，陷入了過往的歲月。
老爺子三年前中風，老太太硬是從牀上把老爺子折騰起來，老爺子不起來，老太太就大聲讀老爺子喜歡的“笑着看困難，再大的困難也只是個米粒，躺着看困難，再小的困難都是一座山”老太太悄悄告訴我，其實這是老爺子書裏的一句話。老爺子曾經也是個不錯的寫手。老爺子用他不太靈活的手親暱地拍拍老太太后腦勺。
癱在牀上的老爺子絕望的神情，老太太撫摸着老爺子的臉一遍遍唱着他喜歡的歌，一遍遍在歌聲中為老爺子做護理，做清潔，星星閃亮着，月亮閃亮着。時間靜靜地陪伴他們。
老爺子在老太太企盼的目光中，搖晃着坐起來了；老爺子在老太太激動的淚光中，顫悠悠地站起來了。
老太太推着老爺子見到了久違的陽光。老爺子先是微眯着眼睛，好一會，淚水噴湧而出。陽光流瀉，淚水奔騰。老太太安靜地看着老爺子，抹去臉上掛着的.兩行淚，迎着陽光，笑成一朵帶露的花。許久，老太太給了老爺子一個擁抱，老爺子在太太擁抱平靜下來。藍天下，一對擁抱着的老人，流失的歲月在他們暴起的青筋流淌迴環，不捨與絮語如影相隨。
老爺子在老太太的擁抱中站起來了，搖搖欲墜。
老太太恬靜的臉。笑容燦爛。我卻淚長流，偶有失落，愁悵滿腹，詩被淹沒在汪洋中，失去知覺。
桃花淡淡的甜香被夜風吹過來，裹挾着濃厚温暖的軟語，守候着過往的風景，縱然風景由一片片花瓣織成的碎花，也要藏在記憶櫃子裏，如數珍藏。
只是把櫃子上個鎖，鎖住塵封。
朝兩位老人深深地鞠一躬。我得往前走，前面也許有成林的桃樹。
笑着看困難，再大的困難也只是個米粒；躺着看困難，再小的困難都像座山。
身後響起蒼老而宏亮的聲音。我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