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好久沒見到兒子夏侯志剛了，非常想念。部隊曾經來過一位幹部，幫夏侯志剛帶過口信，説他被派到一個基地工作，執行特殊任務。因保密的原故，不能帶家眷同去，也不能回老家省親，更不能通信。不過，這是暫時的，一旦任務結束，一切如常。誰知，這一等就是六年多。好在未曾謀面的兒媳婦和小孫子，六年前就來看過自己，而且年年來，減輕了思兒之苦。大女兒夏侯玉霞在本鄉政府工作，也經常回來看望她，勸她耐心等待。但她就是想兒子，常常獨自流淚，痛苦不已。
怎麼能不想念兒子呢，兒行千里母擔憂啊。這種憂慮和痛苦，她早已承受過，而且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丈夫是抗日老戰士，打過日本鬼子，打過老蔣，多次掛彩，戰功卓著；後來又奔赴朝鮮戰場，打老美，保家衞國。朝鮮戰爭結束了，但心愛的丈夫再也沒有回來，錚錚忠骨埋葬在異國他鄉。因情緒激動、長期失眠、經常流淚，落下青光眼這個老毛病。她不識字，但識理，把失去丈夫的徹骨疼痛，埋藏心底，頑強生活下去，把一雙兒女撫養成人。兒子要當兵，她堅決支持。她説了，為了國防建設，願意獻出一切。
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她惦記着兒子也能奇蹟般地出現。臘月二十六清晨，她像往常一樣早起，準備餵豬餵雞打掃庭院，剛打開房門，老槐樹上一羣喜鵲叫喳喳，甚是喜人。她對着天空喊了起來：今天是一個好兆頭啊，多少年沒有聽到這叫聲了，謝謝我的喜鵲乖乖。話音剛落，院子裏傳來了女兒的聲音：娘，您在跟誰説話呢？
她耳靈，隨即答道：哦，是玉霞啊，娘在跟喜鵲乖乖説話呢。你聽，你聽，它們叫得多歡實，咱們家是不是有喜事臨門啊？女兒上前攙扶着娘，折回屋裏坐下，神祕兮兮地説：娘，我有比喜鵲唱歌還高興的事呢，您願不願意聽啊？要是不願聽我嘮叨，就當我白説。她正襟危坐，有點不高興地説：你這丫頭，都是做鄉長的人了，沒個正經樣，一大早跑回來惹我生氣啊。不想説，走人！玉霞提高了嗓音，笑着説：娘，不跟您賣關子了，看把您急的，剛進門就想攆我走啊。娘，告訴您一個天大的喜事，昨天下午接到弟弟來信，他任務執行完畢了，領導同意他今年回來過年。娘，高興不？
她聽到兒子今年就要回來了，失聲痛哭，豆大的淚珠，順着臉上滄桑的皺紋流了下來。她渾身顫抖，急切地問：玉霞，你説的是真的嗎？不會是聽到喜鵲叫，逗娘高興吧？玉霞掏出弟弟的來信塞在孃的手裏，聲音哽咽地説：娘，沒騙您，這是真的。她笑了，笑得那麼開心，把信緊緊地貼在胸口，一時語塞。玉霞説了，今年全家大團圓，都在老莊台過年，一切都由她操辦。
她盼了這麼多年，終於盼到了母子即將團聚，怎能不高興呢。那眼淚是酸楚的，又是幸福的。還有兩天兒子就要回來了，她艱難地忙碌起來，幸福盪漾在臉上，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臘月二十八，第一場瑞雪飄飄灑灑落滿一地，她掃了又掃，堆起來的雪都變成了淺橙色，把地皮颳得生疼。也不知站在庭院大門口有多長時間了，始終不見兒子的身影。她累了，回到屋裏小憩。
快到晌午，她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忽然，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喊她，打了一個激靈，醒了。
娘！娘！志剛他們回來了。玉霞扯着喉嚨又喊了一遍。
她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看見黑乎乎的一羣人，正朝自己走來，激動地挪着腳步。此時，一個身體魁梧的軍人，一進門，撲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娘！我是您的'兒子，夏侯志剛啊。娘！今天回來看望您老。娘！都怪兒子不好，不能常回來看望您，不能給您寫信，不能在您身邊盡孝。娘！兒子好想您那。娘……
志剛一連五聲喚娘，已經成了淚人。她老人家的心也碎了，頻頻點頭，一把拉起兒子，撫摸着寬大的臉頰，抹去淚水，喃喃地説：兒啊，別哭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娘不怪你，任務重要，身不由己啊。
這哭聲，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這喚娘聲，催人淚下；這一跪，一家人沒站着的。
娘，你眼神不好，身子骨脆弱，還是坐下吧。娘，志剛回來了，高興才是，不要老是抹眼淚。玉霞一句話打破了僵局。
志剛打開了話匣子，噓寒問暖，講訴以往；她老人家盡揭兒子的老底，把陳康爛穀子的小事，都抖落出來，笑得大家插不上嘴。
大年三十，喝守歲酒，志剛宣佈了一個重要決定，要帶老孃到部隊去，養老送終。
許多年過去了，她老人家在部隊大院生活得很幸福。逢人便誇自己的兒子和兒媳有多孝順，也誇已經工作的孫子，説他每次回來都買很多好吃的東西。玉霞一家人也常來看望耄耋之年的老母親，不來老母親會打電話嘮叨個沒完。全家人其樂融融，在軍區大院傳為佳話。
已經是將軍的志剛，無微不至地照顧老母親，幾十年如一日。
可是誰知道呢，這位名字叫夏侯志剛的將軍，原名叫趙子航，與奉養的老母親根本沒有血緣關係。自從親密戰友夏侯志剛犧牲在自衞反擊戰的戰場上那一刻，他就暗暗發誓，一定要為戰友的老母親養老送終，並徵得組織上同意，改名換姓。家鄉人知道這個祕密，尤其是玉霞參與了“密謀”，那是趙子航強烈要求的。只有她老人家一直矇在鼓裏，誰也不願捅破這一層窗户紙，不能讓她再遭受第二次打擊了。
崇高的謊言，成就了一個快樂的家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