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河流之上的詞彙散文

當看到那些籠罩着溪流雪白的白霧(我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詞彙)時,我心裏頭不由地一震,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多麼美麗的景色呀。

漂浮在河流之上的詞彙散文

這時,奔波勞累了一天的太陽和走在田間小路上的老牛一道下山休息去了。夜色正在山旮旯裏探頭探腦,整裝待發。遠山已顯得有些朦朧模糊,我的視力已經無法分辯清那些是毛竹,那些是樟樹,那些是松樹和榛子樹,只有山頂上的那些樹,因有藍天襯底,還能看出其挺拔的軀幹來。

那條白霧籠罩的溪流就在這個暮色將臨的時分,突然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遠遠望去,碧綠裹夾的白色溪流,和遠山、田野、小石橋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山水風景畫。再凝神細看,我突然發現剛才還是雪白的白霧在瞬間又變成了另一種白色,乳白色。同時,我發現,這種乳白色居然是凝浮在溪流上方的,為什麼説是凝浮,而不説飄浮,那是因為,那份乳白色,不四處飄動,就聚集在溪流的上方,而溪流兩旁的田地裏,卻沒有它的影子。

我自小從農村中長大,白霧對我來説並不陌生,而且還很有親切感。可以怎麼説我就是在經歷了一場又一場遮天蔽地的大霧後才長大的。

小的時候,我很貪睡,長到8歲上學了還是如此。我想,如果沒有母親的叫喚,我肯定不能按時到校,肯定會經常被罰站在教室門口。但因有母親的叫喚,我總時很少會有這樣罰站的機會。我常常在睡眼惺忪中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張夾着醃菜或蘿蔔絲的玉米餅,背上書包,一路小跑,到學校去。因為,學校在四五里外的陳宅街,如果不在路上緊跑幾段,同樣也不能準時到校。有很多次,我剛跑出村外,就會突然打住腳步,因為,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霧,這些大霧使我看不到前方路邊那些原先十分熟悉的樹木。平時,我總是以那些楊樹或者板粟樹作為跑步的目標,我會一路氣喘噓噓堅持着跑到那棵樹下,再停下來走上一小段,等攢足了氣力。再以前方另一棵樹為目標,跑上一程。而有時,那片白霧之濃,甚至讓我瞧不清腳下的路。促使我視力一時失明。這些白茫茫的大霧,有時還會使我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尚在睡夢中還沒有真正醒來,以至我不得不一次次擦拭自己的眼睛,來分清自己到底是在睡夢中還是在現實中。我上學僅有的幾次挨罰就是因為天降大霧,使我喪失了前進的目標所致。但儘管大霧給我帶來了諸多的不便和麻煩,這使人迷茫的大霧卻並不怎麼令我討厭。因為,大霧給了我一個全新的陌生的世界,它在我的眼睛失去方向的時候,我卻能聽到平日裏一些不易聽到,或者聽到卻常常讓我忽略掉的聲音,這些聲音在濃霧當中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有穿透力,那樣的不同往常,這些聲音,在闖進我耳朵裏的時候,如音樂般的奇妙無比,這些近乎天籟般的聲音,常常會激發我豐富的想像力。一聲稻雞的呢喃聲,彷彿會讓我看到灰褐色的稻雞正在鬱鬱葱葱的稻田裏愜意地散步。一陣陣潺潺的流水聲,會讓我想到那條清澈的小水流是如何衝破阻礙歡快地向前奔流,我甚至還能看到水中游動的小魚和水中飄動的水草。就連那些在平日裏聽得最熟悉的大人或者小夥伴們的聲音,透過迷霧傳來,也變得那麼不同尋常,讓我感到新鮮無比……

就當我的思想在童年的白霧中行走時,我驚奇地看到,剛才的乳白色,此時竟然又變成了灰白色。同時,因為色彩的變化,我的想法也起了變化,我倏然發現,我自己剛才的用詞並不是很正確,用白霧來形容並不妥貼。因為,我發現我見到的和記憶中的白霧完全不同。記憶中白霧是鋪天蓋地,粗獷豪放的,而眼前的呢?小家碧玉似地凝浮在溪流之上的。

那麼,這些讓我思緒翩躚,美麗絕倫的灰白色又是何物呢?

炊煙,是我排斥了白霧之後又一個湧上來的詞彙。炊煙,於我而言,同樣是一個親切的詞彙。它總會讓我想起奶奶、母親、或者姐姐、妹妹這些女性詞彙。因為,她們往往是村莊裏炊煙最直接創造者。其實,獨院獨户煙囱裏裊裊升起的炊煙與眼前所見的灰白色並沒有多少的相似,它們細而直,孤獨地立於天地間,除了色澤。我要説的是整個村裏所有的煙囱冒出來的炊煙,當它們擠擠挨挨,互相走到一塊,手牽手,匯聚在一起,在村莊上空遊蕩,抑或在山腳下,或者在樹林裏散步的時候,那時候,它們和這條溪流上凝浮着的灰白色是十分的相似的,尤其是炊煙和村莊和山和樹林温柔纏綿的時候。

説到炊煙,我不能不提到奶奶。奶奶患有嚴重的白內障,雙目近乎失明,因為患有眼疾,奶奶無法像爺爺、父親、母親那樣到地裏去掙工分,只能在家做做家務,洗補衣裳,燒火做飯。在家中,奶奶最喜歡我這個長孫,視之如寶。而我也總能得到一份額外的姐姐妹妹沒法得到的寵愛。放學回到家中,我放下書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奶奶。奶奶要是不在家中,我就站在門檻上喊奶奶。奶奶從來不會走遠,大多的時候就在不遠處的菜園子裏,侍弄黃瓜、蕃茄、青菜、蘿蔔。聽到我的喚呼,她就會放下手中的活兒,樂癲癲地跑回家來,因為看不太清腳下的路,她跑得姿勢總是趔趔趄趄,一付隨時都會跌到的樣子。回到家中,她就拿起火鍬從灶膛的餘燼中拔出一塊烤紅薯,或者一個烙得香噴噴的玉米棒子給我。有時候,奶奶在拔灰燼的時候,會讓灶膛裏冒出來的煙塵薰得眼淚直流,這時,她也顧不上擦一下,總是先把紅薯或者玉米棒遞給我,她一邊看着我吃,一邊問我,好吃嗎。而這時,我也總是顧不上回答,顧自貪婪地吃着。見我吃得急,她就會摸着我圓圓的腦袋勸我。小,慢點吃,別噎着,嚼細些。而我知道,其實,奶奶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楚我吃的模樣。而我每次吃完,我和奶奶之間就有這樣一段對話:

“小,奶奶待你好不好?”

“好。”

“那你長大了,對奶奶好不好?”

“奶奶,等我長大了,也煨紅薯,玉米棒子給你吃,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小真乖。”

這時,奶奶的臉上總是笑得燦爛如花,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

可惜,我長大了,奶奶卻走了。

其實,對於那層灰白色的凝浮物,我完全可以等走近溪流,對它加以確認之後,再來給她下個精確的定義,而完全不需要現在這樣妄加猜測。但人的思維就是這麼怪,愛胡亂猜想,就在炊煙這個詞彙越來越讓我準備接受的時候,忽然,我發現它缺少一個炊煙必有的特性,這個特性就是煙囱,就是家,就是一個由一户户農家組成的村莊。沒有煙囱,沒有家,沒有村莊那來的.炊煙呢?這條溪流長年累月在遠離村莊空曠的田野上奔流,村莊裏的炊煙根本不可能迢迢飄來這裏,就算炊煙能來到,經過風颳,經過樹木、莊稼的拉扯和牛羊的蹄踏啃咬,它也不可能呈現的如此完美無缺。因此,我斷定,這灰白色的凝浮物,同樣也不可能是炊煙。

既不是白霧,也不是炊煙,它又會是什麼呢?總不會是天上神仙穿得衣服,在晾曬時,不小心被天風颳落到了凡間吧。我的思想再次憑空飛翔了起來。要麼是農家人收割後在田地裏燒草做肥後剩下的煙霧。但這個詞彙同樣很快又被我否決了,燒草做肥那是秋天收割完後的事,現在還是夏天,田野上到處茁壯着青葱的莊稼。晚稻,玉米還沒有完全熟透,它們還要再淋過幾蓬雨,再曬過好多個日頭,才能被人們請到村莊農户家的糧囤裏去。再説夏天也不是燒草做肥的季節。我甚至還想到了風塵,想到羣馬奔過後揚起的滾滾黃塵,想到嚴寒的冬天,我們全校師生站在操場上,跺着腳,個個張口呵氣取暖的情景,想着那些從大家口中呵出的熱氣。當然,這些不着實際的胡思亂想,和眼前的灰白色根本搭不上邊,但該死的,儘管是錯誤,但它還是會固執地以詞彙的方式再三地從我的腦海裏出現。

現在,我離那條溪流已經很近了,也許,不用過多久,我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了。但就在我還沒有完全走到溪流的時候,一個詞彙又出現了。這個詞彙前面已經提及過,煙霧。但這個煙霧和前面所説的並不相同。這個煙霧,來自舞台,是通過一種專業演出用的噴霧機噴放出來的用來增強演出效果的煙霧。我們在觀看文藝演出或者晚會時,常常看到這樣一種場面,一個女高音歌唱家,身穿拖地長裙,她化裝濃豔,儀態萬方,她先是緩緩地從幕後走到前台,然後在前台停下,等那熟悉的過門從喇叭裏悠悠地響起,這時,一股白白的煙霧,從一個噴霧機裏“滋滋”地噴放出來,這股煙霧起先是細細的,淡淡的,但很快就變粗變濃,最後,煙霧從舞台上瀰漫開來,將台上的演員籠罩住,給燈光四射的舞台以一種光怪陸離的奇效。我很不喜歡這種煙霧,我總覺得這種煙霧常常給人一種虛空不現實地感覺,以至在單位舉辦文藝晚會時,我總是極力反對使用這種噴放機……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腦子裏出現這種空洞脱離實際的想像,是一種詞窮技盡的拙劣表現,可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就這樣,在一陣陣的胡思亂想中,我來到了溪流邊,氤氲在溪面上的灰白色凝浮物越來越清晰,彷彿伸手可及,溪流中,夏蛙在歌唱,而那潺潺的流水聲自然就是它最和諧最美妙的伴奏了。站在狗尾巴草瘋長的土堤上,如果此時我想知道這迷惑我許久,令我浮想連翩的灰白色凝浮物到底是什麼已是輕而易舉。但這時,我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不馬上去驗正它,而是沿着原有的那條錯誤的思維續想下去。

如果説,瀰漫在溪流中的這些灰白色的凝浮物是大自然這個煙霧噴放機噴放出來的煙霧,那麼,以此推論,這條溪流無疑就該是一個大舞台。而如果這條溪流是個大舞台,那麼,試想一下,在這個大舞台上演出的陣容該是多麼的龐大,夏蛙無疑是這個舞台上最偉大的歌唱家,那些魚呢?它們又該充當什麼樣的角色。大魚,小魚,黑魚,青魚,鯽魚,魚的家族實在是太龐大了,那就讓它們組成一個由成千上萬個成員組成的全世界氣勢最宏大的合唱團吧。而那些蝦呢?水蛇呢?這些妖豔嫵媚的小精靈,可是天生的舞蹈家,她們的舞姿輕盈飄逸,誰見了都無法忘懷。

暮色四合,東方天空,有圓月高懸。在夜色這個鬼魅的融化下,瀰漫在溪流上的灰白色漸漸淡了,聽着流水聲一聲一聲敲打着我的耳膜,我終於從紊亂的思緒中迴歸至現實,我也終於看清楚了,那籠罩在溪流上的灰白色凝浮物,只不過是夏天高温下從溪流中蒸發上來的水汽,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