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相伴總比人長久散文

再粗糲的茶葉,丟進沸水的那一刻,也是天旋地轉的。

茶的相伴總比人長久散文

有一年,清明節前後,我從屋外河邊折了許多柳枝回來,放在竹篾裡晒。於是,喝了大半年的柳葉茶,直到深秋。

柳葉茶清苦,又有點澀,好在我掐的都是最嫩的部分,又長在河邊,洇溼許多靈氣。

媽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衣櫃裡還有她的衣裳。想她的時候,就翻箱倒櫃。父親在家太痛,坐不住,天天撂開飯碗,風一陣似的飛出門。我則天天靜坐,一隻玻璃杯泡了柳葉茶,另一隻玻璃杯盛清水,放一朵當天的月季花,靜靜地閱讀母親遺留的《聖經》。許多段落,她用鉛筆做了淺淺的畫線。許多書頁,打過雨水,又幹了,漸漸消損的鉛筆痕,分佈不均的雨水黃,都有一種睹物思人的哀怨。

端詳柳葉在玻璃杯中的浮沉。不,我太討厭“浮沉”這個詞,太浮誇了。當說是柳葉在水裡舒展,繳械,回家。柳葉畢竟是地裡長出來的,是一片片綠色的卵。土來收其葉片,水來收其靈氣,收其魂魄。看了半天,我心尖兒都在顫,像是大風中拋錨的船在亂石上觸底。同年夏天,同齡的虎子被淹死。我去看他,早不見人。半畝池塘上,不知誰家孩子的花衣裳漂在水上,沒人撈,在水裡倏忽往東,倏忽往西。想起我的柳葉茶,也是這樣神遊。於是,我很想白練套頭,伏地痛哭,三日方返。

我迷戀茶浮,也迷戀一個臉盆,盛一汪清水,滴幾滴墨。在正午十二點,看墨在水裡稀釋,繚繞,騰挪。墨帶往哪裡去,眼睛也跟著往哪裡去。風打散墨帶,又隨之和好。聚聚散散,變化莫測,看得我目瞪口呆。

手頭一本唐詩集,開篇就是“淚溼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這愁情太奢侈了,在唐朝都是宮廷才有的歌。我卻訕訕讀之,高山仰止。一個不知輕薄的小兒,霎時被丟進“黃竹歌聲動地哀”的世界。在石棉瓦搭成的廚房,父親痛斥我痴痴呆呆。碗口粗的木棍直抵胸口,大痛。茶浮的痛、墨散的痛、唐詩的痛都有閒情和觀賞性,而方才的痛是天打雷劈,渾渾噩噩,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反省自己,反省了十幾年。很多時候想把自己綁了,自行送上刑場。然而,美讓我留下來,活下來,很想活下來。太多美了。我撫摸牆角的青苔,跟木頭上的螞蟻說話。我驚訝柳葉在水裡漂漂浮浮的美。我走過每一棟空房子,都感慨人去樓空。還要站一會,等一等是否有樑間燕子飛出來。

我想,當一個不被任何人所希冀的廢物,但我卻一直被不成器的'罵名所累。在文學藝術上,我雞蛋裡挑骨頭,快把自己難為死了。在生活上,我看不到人事的是非,花開花落的痛就牽引著我心頭的痛。我想,有文學藝術的相伴,一身蕭索又如何呢?

我愛過人,但都半途而廢。對文學藝術來說,愛人也是歧路一條。是我負人,還是人負我?想來想去,大抵是“目眇眇兮愁予”。煙波水闊霧茫茫,多少痴男怨女葬身魚腹,不如索性死了這條心,棄舟登岸。寶黛的愛是廣陵絕響,一個把自己逼死了,一個把自己弄出家。我不行。許多美把我留住了,不讓我這麼輕巧而痛快地死。美的洪流簇擁著我,非要讓我硬著脖子往前走,剝開皮相見眾生。我只是想在白茅起飛的坡地獨活,白茅對悲風。許多美卻逼著我在人間的殘杯冷炙裡,提純眾生的苦,臨摹眾生的苦。

現在的我,連生命的輕重緩急都不知道。想說的話,像山洞裡,嗖嗖飛出的黑蝴蝶,成千上萬。可是,一腔黑血吐完呢?會不會心如槁木?我想,文學也有氣象的大與小,有獨門獨戶,也有聯了姻的大家族。是想寫,但飯要一口口吃。要緊的是活下來,還要活得一心一意。

這一年,獨自喝了一年的茶。終於有張靠海的書桌,心滿意足。之前獨自泡圖書館,打水還要排隊。書包中總是忘記帶茶葉,又常常是一包茶葉喝不完,放在書包,竟散得到處都是。

點檢起來,在書桌前,茶的相伴總比人長久。喪母之痛也好,孑然一身也好,都在嘶嘶消融,化作小我之外更大的悵惘,籠蓋蒼穹四野。

不過是茶浮,無端賦予二十餘年的愁緒。想必是,也只能夜抄杜甫的《秋興八首》,那千年的悲痛才鎮得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