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青是一頭驢。
“火燒青”這名字頗有點來歷。據說火燒青還是一個活奔亂跳的小驢駒的時候，就整天圍在馱麥送糞、耕田推磨的媽媽身邊。有一次在麥場上，因幾個餓急的小孩子燒麥子吃，不小心點著了麥摞，小驢駒被圍困在大火中，奔來突去，也未突出火圍。等到社員們撲滅了大火，才發現小驢駒身上油光黑亮的細毛被燎得一干而淨，焦皮裹身，只有一息尚存。後在飼養員的精心呵護下，小驢駒不但活了過來，而且又奇蹟般的生出了新毛，青色的新毛。打那以後，大家都叫它“火燒青”。
包產到戶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前的老馬老牛老驢早已化作美餐塵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惟獨這火燒青，還時時讓我憶起一些難忘的往事。
我六七歲時，因和夥伴淘氣，腿骨扭折，沒錢醫治，在家睡了半年。父親那時候為生產隊趕大車，走南闖北，常年在外。母親每天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就抱我到門臺上，鋪上一片草蓆，讓我盡情地沐浴陽光。後來父親聽說石峴子有一個醫術高明的接骨匠，便決定帶我去接骨。向隊長借驢，借來的，正好是火燒青。其實那時候在村裡無論誰家有事，譬如娶媳婦，嫁姑娘，送病人，接貴客，都喜歡用脾性溫和的火燒青。
臨出門的時候，天氣晴朗朗的，父親在火燒青的背上搭一條被子，我們就出發了。火燒青馱著我悠閒地行走在山道上，偶爾貪婪的啃幾口路畔的嫩草。快盤上月亮山時，天氣驟變，雲籠山頭，火燒青抬頭望望天空，突然加快了步子。一會兒，下起了大雨，我騎在驢上，父親拽在火燒青的尾巴上，山道泥濘，行路艱難。火燒青雖然累得氣喘吁吁，但絲毫沒有後退的意思……
夜幕降臨，星月升空的時候，我們踏上了返家的路途。荒山野嶺，時有狼嗥，時有狐悲，時有杜鵑啼血，每當這個時候，火燒青都敏豎雙耳，似在判斷嗥狼悲狐的`出沒方向，但腳下的步子，依然快捷不怠。從那時起，第一次，我對忠誠靈性的驢子有了朦朧的好感。
但我不知道驢的祖先何以得罪了遠唐的柳宗元，因他的一則黔之驢讓驢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永遠抬不起頭，翻不了身。驢和馬牛一樣，都是義畜，而人們總喜歡“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老馬精神，總喜歡“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牛子精神，就是不喜歡將自己和驢聯絡在一起，若並之而談，就覺得受了莫大的恥辱。
難忘火燒青，還因為它馱我們走過了一段艱難的人生路。
我們村子因一條小河而分為南臺和北臺，學校在北臺，我們家在南臺。最讓我們苦惱的是：夏季暴洪，冬季消冰，早晨到校，晚上回家，每每被河水隔阻。特別到了冬季，我們常常會掉進冰水裡，承受刺骨的寒冷。包產到戶後，脾性溫順的火燒青落戶到了隊長家。隊長家在南臺，隊長的兒子和我同班。冬天的早晨，天際間還閃爍著寥寥星辰，隊長便早早的牽了火燒青站在河邊，讓火燒青將我們一個個馱到對岸。聽到學校下晚自習的鈴聲，隊長又牽著火燒青等在河邊，讓其又將我們一個個地馱回對岸。一連好幾個冬季，我們都是騎著火燒青趟河上學回家的……
驢是義畜，一點不假。
有一年夏天，我們去放牧。牧歸時分，大家幾聲吆喝，散漫于山的牧畜便聚向回家的路口。我卻睡著在山窪上，睡夢中盡是花的芳香，草的鮮嫩，土的氣息，泉的叮咚……夢醒，才發現天已垂暮，有幾顆星星鑲嵌在夜空中。火燒青守在一旁，不停的用嘴拱我。我猛然驚起，心中有一絲絲害怕，又有一絲絲感激。騎上火燒青，摩挲著它的脖頸，追趕牧隊……
在幾十年的人生長途上，我常常會想起這一幕，尤其是因活得簡單率真不知心理設防而受到無形傷害的時候。
當然，火燒青有時也很倔犟。譬如騎它時，先要用手撫摸它的脖頸，讓它有心理準備，如果突然躍上其背，它非尥蹶子不可。難怪人們平常形容一個人個性太倔犟時，總愛說他是“驢脾氣”。
我想，中國古代那些與驢有著不解之緣的文人們，或許皆因“驢脾氣”而人生常失意，生活常潦倒。李白倔強，“騎驢揚鞭過華陰”；杜甫潦倒，“蹇驢破帽隨金鞍”陸游憂憤，“細雨騎驢入劍門”……驢，是失意的文人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和心靈歸宿的伴侶，是他們坎坷失意的一種造型，一種忠誠如驢、勤勞如驢、忍耐如驢，正直如驢的造型。
而今，因賤農重商，亦因機代畜作，驢的形象漸從農家隱沒，漸從人們的視野淡遠。若干年後，或許只有在動物園裡，才能看到忠誠靈性的驢的影子——
悲哉？喜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