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匠心散文

老蟲鄉地處湘中、湘西交界處,境內崇山峻嶺中至今生長着大片原始次生林。一條寬闊的河流貫穿全境,河水一年四季清澈透明。河邊連綿不絕的山脈下有一條公路,公路一側是峻峭雄奇森林茂密的山峯。山勢舒緩的地方可能會有一小塊平地,山民的木板屋就建在那樣的坪裏。

素描匠心散文

全鄉比較寬闊平坦一點的地方只有兩處,分別是鄉政府和鄉學校所在地。鄉政府機關也在半山腰上,門前陡峭的山體下有一條山溪。大概是在人民公社那會兒,公社幹部請當地石匠在門前的石壁上鑿出好多級臺階,說是臺階,其實只能容一人勉強站穩。傳說有一次,一年輕幹部的鋁製水桶沿着那臺階滾到山溪裏,幹部下去撿水桶,吃過早餐下去,撿回水桶時,公社機關食堂開中餐了。

舊時,當地常有老虎、豹子、野豬等大型野生動物出沒。有老者傳下話來,說老蟲是會吃人的,一次能吃一兩個大人。因而各山寨都準備了響銃、銅鑼,一旦發現,後生家們就在山頭放銃或鳴鑼,一邊大喊“來噠老蟲啊”,山民盡皆防範。又傳說,某日,一土匪頭目帶人去山寨搶糧,山民一時半會湊不夠那麼多糧食,頭目就把一山民十歲細伢子劫持走,臨走放下話說:“哪時節湊夠了糧,讓我兄弟來擔,自然放回這細伢子。”頭目回到他的山寨,未進寨門就見一兄弟慌慌張張來報,說剛纔有一隻大老蟲突然闖進寨子,銜走了他十歲的細妹子,那老蟲飛快跑到寨子對面山坡上,放下細妹子,對着寨子虎視眈眈,不時仰天狂嘯幾聲,細妹子雖然未被吃掉甚至受傷不大,然在老蟲跟前不敢動彈。頭目快五十歲人了,十年前下山搶了一個女人入寨才生了個細妹子,從此視那母女倆爲大小寶貝。此時聽報,頭目發起黑眼暈來,差點癱倒在地。其時,寨內軍師獻計,一邊焚香秉燭敬上三鮮乞求山神保佑,一邊差人送回那劫持的細伢子,頭目照辦。對面山坡上老蟲見細伢子被人送回,又蹲守了半個時辰,最終撂下細妹子飛也似地跑了。衆人飛快抱回細妹子,見她只受了些皮肉外傷,皆大歡喜。此等傳說,大概是老蟲鄉地名的由來。但老蟲鄉地名只是民間說法,當今官方作地名普查後,此處規範的地名不稱老蟲鄉。

當地人爲什麼稱老虎爲老蟲,我考證了一下。古人用“蟲”泛指一切動物,並把蟲分爲五類:禽爲羽蟲,獸爲毛蟲,龜爲甲蟲,魚爲鱗蟲,人爲倮蟲。老虎是百獸之王,“老”字表敬畏與尊重,在漢語中還有“霸道”、“兇狠”的意思,故稱老虎爲老蟲說得過去。明代文學家江盈科著《雪濤小說》曰:“楚人謂虎爲‘老蟲’,姑蘇人謂鼠爲‘老蟲’。餘官長洲,以事至婁東,宿郵館,滅燭就寢,忽碗碟砉然有聲。餘問故,閽童答曰:‘老蟲。’餘楚人也,不勝驚錯,曰:‘城中安得有此獸?’童曰:‘非他獸,鼠也。’餘曰:‘鼠何名老蟲?’童謂吳俗相傳爾耳。”

魯迅小說《故鄉》:“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聚族而居,也是老蟲鄉山民居住方式的沿襲。究其可能的歷史原因,首先是當地人曾經“不與官府通”,即不完糧納稅服兵役等,爲抵抗官府征剿殺戮,需仗人多勢衆;其次,對付土匪洗劫、防止大型野生動物傷害人畜、應對重大自然災害以及操辦紅白喜事等都需要衆多人丁。

山民的居住條件隨社會進步逐步改善,他們可能經歷過原始的“穴居”、“巢居”,發展到“結草爲廬”、“構木爲巢”,後來才逐步有了土木結構的房屋。

老蟲鄉的木屋,至今隨處可見。設計木屋時,主人可作個性風格造型。原生態木材天然無污染,結構強度高,具有良好的抗震性能,可以說達到了環保、安全、健康的住宅要求。淳樸典雅的木屋,在蘊涵着醇厚文化氣息的同時,還讓居住在屋裏的人們與木材共呼吸,或直接觸摸到它的體溫,體驗到與大自然賜予的絕妙建築材料相處的親切。那樣的樹木,即使被砍下來也在不斷髮生微妙變化,每根木頭都在呼吸,因而,木屋被譽爲“會呼吸的房屋”。許多木屋頂樓構建爲四面敞開的廊間,一般設有一張竹製涼牀,若在夏日去老蟲鄉山民的木屋裏,睡在竹牀上,有涼風穿廊而過,着實愜意。

修造木屋,一般要經過選屋場、看日子、下腳、上樑、告竣幾個主要階段。

選屋場要請“風水先生”,這有許多民俗學內容,實用的、玄虛的都有。其中最要緊的是屋場的“龍脈”,它不僅指周圍山脈的走向或氣勢,還指山脈中所具有的能使居住者家業興衰的某種神性精神,或者說,“龍脈”與居住者命運於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種對應、溝通關係,這應該是玄虛的。而地勢前高後低處,“風車口”、斜坡、門前森林顯陰森處、前有彎曲道路或河流處、衙前廟後、墳場及其附近、亂石遍地者忌諱修屋諸講究,應爲實用內容。

“看日子”的理論也不復雜,我們生活在時間與空間的長河裏,每時每刻圍繞我們周圍的.日月星辰都是在變化的,在不同的時間條件下做某件事,情形自然不同。但現在的年輕人不太相信“看日子”,他們要做紅白喜事時,可能會對“看日子”的先生說:“你給我看一個晴天就是好日子,要是那天下大雨,我不給你包封”。

“下腳”就是由石匠師傅用石頭磊木屋的基礎。是日石匠師傅進屋,主家即擺香案,安排三牲酒禮、錢紙三夾、線香三柱、紅包一個,然後請工匠師傅淨手站立案前,主家燃放鞭炮,石匠師傅則擺錘子、釺子、墨斗於供案,在主家的鞭炮聲中唸誦咒語。

新屋上樑,須擇吉日良辰。當日,晴天則“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雨天則“風調雨順”。僅此一項,便有選日、選樑、成樑、釘紅、起動、架樑、敬神、殺雞等程序。殺雞頌詞曰:“手拿金雞是鳳凰,生得頭高尾又長。頭戴鳳冠綠皮帽,身穿五色錦衣裳。金雞金雞哎,先在崑崙山上叫,後在主家屋內啼。朝中聽見此雞啼,文武百官拜朝起。王母娘娘聽見此雞啼,她送主家上樑雞”。

當手工業從農業分離出來時,匠人出現了。大概是當地人修建木屋歷史悠久,人們經常要跟木頭、石頭打交道,老蟲鄉人口密度不大,木匠、石匠等匠人很是活躍,手藝也在十里八鄉中首屈一指。

木匠是比較受人尊重甚至羨慕的匠人,他們最神聖的工具是用來給木料打直線的墨斗。使用墨斗時,木匠從墨斗中拉出墨線,放到木材上,繃緊,提起,墨繩趁着彈力就打上了墨線。寨子裏修建木屋時,木匠要做屋架、脊檁、坡子檁、灌椽、門框、門頁、窗框等,技術含量很高。

在小工的配合下,匠人們以他們靈巧的雙手建造着一座又一座木屋,進而形成一個又一個村莊。他們把村莊建造得沉穩、端莊,又不失大氣、鋪張、典雅。這些佈局神祕的建築,在透露着民間淳樸思想的同時,似乎又隱涵着人們命運的徵象,與山民家裏衆多凝聚着匠人靈性的手工製品構成一個村莊的脈象。

保長曹石匠,民國元年九月出生,祖上家境殷實,幼年讀私塾,並請地方“把式”於家中教授武藝,及成年,相貌出衆,文武略通。民國三十四年,曹石匠賄賂當時縣長,得保長一職。是年,曹保長砍伐自家大塊山林充公,以林木換取稻穀若干擔,自認主事,組織鄉民修造三墩風雨橋亭一座,鄉民做工者,皆領稻穀五升爲工錢。橋亭巧奪天工,匠心獨具,四周風景甚好,迄今爲重點保護文物。又買通地方爲主人物,花重金購買明代以來各姓族譜收藏,達幾百本。至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曹石匠因任僞保長三年,且收藏族譜等封建書籍,被批鬥、受刑數次,幸低頭認罪積極,更有羣衆求情,保住性命。將死,曹石匠將家中全部書籍上繳縣文化部門,不取分文,又囑咐子孫努力讀書報效國家云云。

我們的傳統文化把勞動和勞動者分出了高貴與卑賤,例如唐代韓愈就在《師說》一文中說:“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社會發展到今天,現代化進程不斷加速,人類擁有技能的有效期快速縮短,人們堅守和潛心某一職業技能更加艱難。而在人生旅程中,我們的心亦如木屋的牆漆剝落,塵埃聚集,在這剝落與聚集的同時,我們需要領悟的是匠人的一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