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之慨雜文

這趟家回的,不說感慨萬千吧,也差不了多少。說一千道一萬,也怪我,誰讓我本是個善於胡思亂想之人呢。這麼說吧,就這短短一個禮拜的返鄉之旅,期間所經所遇,所見所聞,真要是挨個挨件寫下來,多了不敢說,著出一部二十篇的隨筆集子還是不成問題的。只是照比往常,回家期間的我,除了勒令自己務必要寫的日記之外,其它任何文裁都不曾寫下一字一句,我儼然把返鄉當成了度假,只管去做,只管去歇,只管去說,只管去想。等到此刻,回到北京,身體似已靜止,頭腦似已空靈,再去想,想通了,想透了,從而也使得自己徹底恢復到了平靜、安逸、恬然的生活狀態下,這纔開始動筆,爭取把那還未曾遠去的一個禮拜光景裏的,我自認爲有意義的事情寫下來。

返鄉之慨雜文

我這個人特別實在,人實在,話實在,文亦實在。只不過實在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把自己拋向無塵無垢的天空之上,任憑別人把自己當成不明物體一通兒指指點點,紛紛紜紜。再不就是骨子裏不願陽奉陰違,秉心塞淵,把自認爲對的心裏話通通講出來,卻因此而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些還是跟我關係不錯的人。沒辦法,因爲看不慣他們的一些所作所爲,故而便忍不住挪動筆直的筆,抖動着耿直的心。

在我尚未回到撫順老家之前,母親就常常與我講她跟父親之間的口角爭執,我親身經歷過,且不止一次,所以也就見怪不怪了。至於該如何安慰母親,講心裏話,我也無能爲力。這不,當我回到家之後,他們的吵嚷並不會因爲我這個半年多時間好不容易回趟家的兒子的深切看望而有絲毫收斂減退,相反,更加激烈澎湃了,給我感覺像是故意在我面前加劇了曾經熟悉的對白,同時也提高了曾經高亢的嗓音,使之變得更加高亢。對此,我的態度是視若罔聞,充耳不聞,罔聞也好,不聞也罷,裝聾作啞便是了。

倒不是我不懂得何爲孝順,實在是我不曉得該去孝順誰,父母之間的吵嚷,本沒有對錯,我若一個猛子扎進去,在中間拉扯,那便一定要分出對錯出來才行。苦惱的是,我也不知道誰是對的,誰又是錯的,錯的一方,又該對我如何,會不會因爲我的強行加入“戰團”,而鬧得更僵,鬧得更大呢?

誠然,我心裏面是站在母親一邊的,只是我卻不好當着他們的面與母親形成統一戰線,“對付”父親。我只能是在他們戰罷,身心疲憊之餘,淡淡地對母親聊表一下安穩,“我也真服了你了,爲什麼要跟他計較呢?”

“你爸他不懂人語,你又不是不知道。”母親氣急敗壞之下,自不免要按住胸口,曾經在醫院檢查出來的心臟病的頑疾還在傷害着她,特別是在動氣的時候,傷害是會加深加重的。

我點了點頭,默認母親的話是不錯的。父親像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年齡的增長只是讓他的身體發生了符合自然規律的進化,直至退化,卻並未給予他絲毫人生閱歷和社會經驗上的提升。相反,無論講出來的話,還是爲人處世方面的做派,竟顯得是那麼幼稚可笑,那麼有悖人常。這要是換作此刻幼兒園裏的某一個孩子,周圍的人瞧着,一定會表以嘉許和讚揚。但若一個成年人,孩子都快三十歲的成年人講出這類話,做出這種事,不消說,周圍人的目光定會是另外一種內容,沒有善意的嬉笑,只有訝異的冷嘲。

人生就是這樣,同樣的話,同樣的事,孩子做了,是正確的,可大人做了,遭到的必然是劈頭蓋臉的`指責謾罵,口誅筆伐。

“要不是我,我們家的麻將社早就黃了。你也知道,這些鄰居大爺大娘,爺爺奶奶,哪個都說看我面子來我家玩牌。要是讓你爸他看攤,過不了兩天,肯定一個人都沒有了。”母親接連拍打胸口,儘量將怒氣轉化,轉化成氧氣,按照母親曾經講過的話,倘若因爲跟父親吵架被氣死,那也忒不值當了。

我望着在牀上頹坐的母親,此時父親已經離開了家,不曉得幹什麼去了。我點起根菸,抽了兩口,對母親說:“所謂感情,我是真的弄不明白。我就納悶了,就這樣的生活,就這樣的日子,爲了所謂人類進程的傳宗接代,勉強堪堪食氣吃恨過活,值得嗎?意義何在?”

“……”母親看着我,沒有再說什麼。

“要我說呀,關於你們的事,誰也不怪,要怪,就怪你自己。”

“是,你說得沒錯。”

“我聽姥姥跟我說過,在你跟父親搞對象的時候,姥爺是一百個不願意,死活不同意你們的婚事,有這回事吧?”

“有啊。”

“這不就結了嘛。你樂意呀,這就叫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種的因,就該得到應得的果。”

“你的意思是我自找的唄?”

“你說呢?”

母親突然不說話了,她明白我的意思,相信她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常說人生是場,每走一步總要面臨抉擇,如何抉擇,就跟打麻將手裏的牌該留哪張,又該扔哪張大同小異。對母親來說,她留下了父親,卻把其他幾個不厭其煩追求過她的男人給扔掉了。隨後又抓到了我這張牌,組成了屬於自己的牌,那麼無論這組牌的優劣多麼明顯,她都要坦然承受,因爲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且沒有誰逼迫過她。

我除了會相對冷淡、理性地開解母親,自然也少不了些許安慰,但我的安慰區別於別人的一成不變、厚此薄彼,與開解相近,是冷淡且理性的。

“儘可能地別生氣,他(父親)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說啥就說啥,你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人,他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真實的社會,他只知道在工廠上班、下班,然後吃飯、睡覺,他甚至這輩子離開撫順的時間都少得可憐。在他的世界裏,他是絕對的中心,他自私,他自利,整個宇宙都要圍着他轉,這就是他的價值觀、世界觀。這樣的人我見過不少,可惜的是,一旦他的觀點被時代,被社會冰冷無情的方方面面給摧殘破碎,他將變得不堪一擊,除了憤世嫉俗的咒罵,還是憤世嫉俗的咒罵。倘若他能夠反抗,即說明他還算是個戰士,可他卻沒有膽量反抗,只敢在家裏擺出一副主宰的樣子,使得宇宙縮小成了家庭,或者說把家庭當成了宇宙,而且還頤指氣使招呼家裏人極力配合他,成爲他的附屬。就這麼一種人,你居然跟他一般見識,哎,我真不曉得該如何評價你了,老太太。”

我撂下這段並不像寫下來這麼文雅的話,再度點燃一根菸,像個思想者似的望着母親,隨即望着還算潔白的牆面,我希望我這番話能夠令母親有所觸悟。與一個毫無價值可言的人生氣,是否也間接說明自己同樣是一個毫無價值可言的人?我想,母親能夠明白我的意思。

就目前而言,父親這輩子唯一的價值可能就是同母親一起把我生下來,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