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都很想爲奶奶寫點文字。可每次提起筆，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該從何下筆，所以一次次的拖拉。而今天，當聽到一位摯友的奶奶去世了的時候，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悸動。很想很想爲她寫點文字，不求其他，只爲祭奠那些塵封的歲月，只爲感念奶奶的一片舐犢情深。
我的童年時代是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
那時候，爸媽在外忙工作，經常都是一年上頭纔回來一次。而我，就和爺爺奶奶生活在老家。老家處於大秦嶺深處，四周都是連綿起伏的山川，中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盆地”，而我們的老家就坐落在那個小小的盆地上。
小時候，每逢夜裏，都會聽到山裏傳來各種野獸的叫聲。那時年幼，聽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聲音反倒覺着新奇、覺着好玩，而且還時常模仿。直到有一天，村裏一戶人家的小孩子被狼叼走了，大家才提高了警覺。而奶奶聽到那個消息時，更是對我採取了全方位的保護。
老家四周都是一些略微陡峭的山地，爺爺將其開採出來，種上各種糧食瓜果。那時候家裏就只有我們三人，奶奶白天要跟爺爺一起下地幹活，晚上還要回家做飯洗衣。可自從聽說村裏小孩被狼叼走了之後，奶奶白天做活也把我帶在身邊。要知道，在沒有傳來這個噩耗時，白天的時候奶奶經常把我一個人放在院子裏玩耍。可是把我帶去地裏，自然而然的也給奶奶增加不少麻煩。記得那時候自己還很小，個頭也很小。奶奶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裏不放心，所以便用長長的白紗布將我裹住，綁在背上。奶奶一邊拿着農具幹活，一邊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逗我開心，生怕我吵着要下地。這樣雖然是很好，可是一天到頭揹着我幹活，無疑給奶奶增加了很重的負擔。
起初，奶奶揹着我還很靈活，幹活還挺輕鬆。可後來，慢慢的我長大了，奶奶也背不動我了。小時候無知，覺得奶奶揹着我很好玩。可以站在大人的背上看世界，覺得自己所看到的景物遠了很多。可直到很多年後，當我徹底長大懂事後，才知道奶奶揹我的那兩年十分辛苦，還給她落下了“勞傷”。每逢颳風下雨，奶奶的脊椎骨就疼。爺爺說，那都是奶奶揹我背出來的毛病。可奶奶總是笑笑說，她就這麼一個寶貝孫子，她樂意背。
等到我再大一點的時候，奶奶不再將我背在背上。而那條陪伴了我快兩年的紗布，也被我從白色染成了黑色。不是不洗，而是那時候用水不方便。家裏用的每一桶水，都是爺爺奶奶從下面的河溝裏提上來的。可從那之後，我也慢慢的發現，奶奶的腰桿沒有以前那麼挺了。總覺得像是壓着個什麼，駝着背。
而每年的夏天，陽光特別的暖和。奶奶家門前有一顆很大很大的杏子樹，樹上結滿了黃撲撲的杏子。那時候自己還很小，不會上樹。而爺爺也腿腳不靈活，不敢爬高。所以，這顆大樹頂端的杏子，我們一直都摘不到。只有等它自己熟透了，風一吹，掉下來之後，我們纔去地上撿着吃。而我們害怕杏子摔壞了，就把每年秋收時候剩下來的玉米杆全部鋪在樹下，避免杏子掉下來摔爛。那時候的我，還很小，特別喜歡吃杏子。並且，經常坐在院子裏，貓着耳朵，等着杏子掉到玉米杆上的聲音。然後，飛一般的跑去樹下拾杏子。
已經記不清是幾歲了，只記得那年的日照十分充足，杏子十里飄香。而我，每天都在家裏等着樹頂上的杏子掉下來。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一天，我遠遠地就聽到杏子掉落的聲音，便立刻往樹下奔。可起步的太快了，一不小心就絆倒了。右眼眶不偏不倚的撞到門檻上，頓時鮮血直流。奶奶聽到我的撲倒聲，立刻從廚房趕過來。
當她看到我額頭鮮血時，嚇得大喊一聲，立刻把我抱進懷裏。然後一個箭步跑到院子，呼喊在地裏幹活的爺爺快點回來給我瞧瞧。爺爺一聽到自己的寶貝孫子見血了，三步並作兩步跑來，立刻取出他的老式“醫藥箱”，給我處理傷口、包紮。等到兩個月後，當我去掉紗布後，眼角留下了一道深深地傷痕。而奶奶每次看到我眼角的傷痕，總會嘆着氣，說自己太大意，沒把孫子照看好，害我留下永遠的傷疤。其實，對於那時候成長的小孩子，哪個身上沒幾塊傷疤的？都是在農村長大，免不了磕磕碰碰，免不了留下幾道青春的痕跡。
等我再稍微長大了一點的時候，約莫快到上學的年紀了。那時候奶奶家住在大山深處，距離我家最近的一所五間土房所搭成的國小差不多有5里路的樣子。然而，最令人難捱的是，我每天都要經過一段山路。而在這段山路上，有很多墳墓。而自己那時候年幼，十分“怕鬼”。更害怕那些墳墓周邊偶爾竄出來的'野貓野狗、野雞野兔之類的東西，每次路過，都會快步疾走，生怕自己會遇到各種嚇人的東西。這可着實苦了奶奶。那時候，我剛剛上一年級，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要從家裏出發，而那時候家家戶戶基本都是點着煤油燈的。當奶奶每日點亮燈，做好早飯，便喚我起牀。而我擔心上學遲到，所以總是急急忙忙的吃上幾口，拿上兩個包穀面饃饃，匆匆的出門。
可那時候自己畢竟很小，加上山裏也有一些野獸出沒。所以奶奶每次都會舉着火把送我，待我走完那段墳墓路，一直走到車路上之後。她遠遠地向我招手，聽到我的迴應後纔回去。而那時候，我每次早晨上學時，都是從山樑上下來，可每天放學回家，卻又不得不爬上那道山樑。那時候，家裏還很窮很窮，基本上都是早上走的時候帶一些乾糧，中午在學校吃乾糧，下午則捱餓回到家吃晚飯。而我那時候特別喜歡讀書，有時候趴在上樑上餓得走不動了，便坐下來看書。一直看到夜色降臨時，才拖着步子，慢騰騰的往家裏走。
可有一年的冬天，奶奶患病在家。那時候家裏還沒有電子錶，爺爺有一個很老很老的鬧鐘。可那天奶奶生病了，一晚上都沒睡着，而那天鬧鐘也沒響。等到天剛矇矇亮的時候，奶奶睡熟了。而我，也因沒有人喊我起牀而遲到，後來被罰站牆角。那時候，自己太過年少無知，下午回家狠狠的責問奶奶，爲啥不喊我起牀，害我上學遲到。現在想想，真的是多麼的不應該啊。
而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家正面有一座橫穿東西方的大山。小時候，奶奶總要我好好學習，等我長大了，好去看看外面的時間世界。因爲，奶奶沒有讀過書，沒進過私塾，甚至還被“包小腳”了，所以她一生都住在大山深處，一生都沒見過外面的精彩世界。而我，那時候雖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卻一次次的憧憬着。直到很多年後，當我真的跨過門外的青山，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成爲村裏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走進了城市的車水馬龍時。才驀然發現，原來自己真的真的很喜歡奶奶家，很懷念門前的那一道青山。
奶奶是個樸實的不能再樸實的人，所以留在我記憶裏的也都是平凡的事情。但是也總有那麼幾件事，令我終身難忘。小時候，我家四周都是山。在我出生那一年，奶奶便在我家東面的地方栽了一顆椿樹。而後的每一年，每逢我過生日，奶奶都會去栽下一棵樹。小時候，每逢過年，奶奶都讓我去給那一顆顆樹“拜年”，嘴裏還一邊唸叨，“椿樹王，椿樹王，我孫子給拜年。你長粗，我孫子長壯；你長長，我孫子長高”之類的話。那時候，雖然覺得奶奶所說的這些話很好玩，卻一遍遍的學習着她的神情，一遍遍的禱告。直到我十二歲那年，奶奶給我栽下了第十二棵樹。那次，奶奶帶着我，一手一腳的栽着那棵樹。奶奶說，希望我長大了之後，能夠“成才”，能夠做一個有用的人。而我那時候年少，不懂得奶奶那些平凡話語裏的深意。直到很多年後，當我回到老家，看到門前那一排排的樹木，一排排長成材的樹，才忍不住的留下眼淚。是的，奶奶沒有給我錦衣玉食，沒有給我鯤鵬之志，卻用一棵樹的成長，守護着我一歲歲的成長。
還有一件事，令我印象特別深刻。小時候我特別愛讀書，上國中那年，特別迷戀上席慕容的詩歌。而我家那時候還很窮，甚至我們這些在農村裏長大的孩子不懂啥叫詩集，都沒有見過什麼世面。而我們學校周邊那家破舊不堪的書店裏，也沒有賣席慕容詩集的。而奶奶知道後，一連尋找了十幾個出門幹活的人，最終在那年冬天，在白雪飄飄的除夕夜，我收到了生平第一本詩集。那一年，我十五歲。那一年的冬天，我癡癡的迷戀上席慕容的詩歌。而那一年的奶奶，冒着飛雪交加的寒冷，跑了上百里路，找了十幾戶人家幫忙，只爲給她的孫子買回一本詩集。以至於很多年後，在我的書架上，總有一本打掃的十分乾淨的舊詩集。雖然在書架上，放了很多名家贈書，而我後來也買過很多很多的書。但是我至今仍然記得，奶奶送給我的那一本，那一本陪伴了我一生的詩集。
等到我上高中了的時候，我不得不離開奶奶家。那時候，我們縣城僅有一所高中。白白淨淨的院子裏，有着四十多名教師。那一年，我第一次離開奶奶家，離開陪伴了我童年時代的家。那一年，我十六歲。當列車在九曲迴腸的山路上搖搖晃晃時，我看着奶奶的身影在視野裏越來越小。那時候，我雖然不懂那一句“佝僂的背影”，卻發現奶奶的後背再次“駝”了很多。十八歲那年，當我第一次拿將自己的文章在校刊、在《知音》之類的雜誌上發表了的樣刊拿回去給爺爺奶奶看時，爺爺取出又大又老的“老花鏡”，一字一句的讀給奶奶聽。奶奶聽着聽着就哭了，也沒我的那篇文章名字就叫《我的奶奶》。或許，那時候的自己筆調還十分稚嫩，或許那一年，我纔剛剛迷戀上寫作。但是我至今猶記，那一年奶奶眼角的淚珠，曾真真切切的趟過她的皺紋，曾真真切切的趟過我的心扉。
而今，我已工作了數年。當我再次提着禮物回到奶奶家時，奶奶卻對我“發脾氣”了。奶奶說，我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撇下她和爺爺，一年纔回一次家。可我聽到後，也只能是默默無言。因爲，語言在這裏太過蒼白。小時候，奶奶一次次的鼓勵我努力學習，爭取去外面的世界。而現在，當我真的在城裏安了家，當我真的定居在城裏了，奶奶反而責怪我不回家，然而說我“忘恩負義”。其實，我知道奶奶是疼我的。發脾氣，也只是“口是心非”。用爺爺的話說，奶奶年紀大了，特別思念我這個孫子，讓我有時間多回家看看便好。是以，我的心也一次次的顫抖。因爲，我也清清楚楚的明白，是時候多關心關心老人了。不要等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時候才追悔，因爲那已經是追悔莫及。上次回家，我整整的請假了2個禮拜。當我再次回到公司時，積攢了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可我想着能夠多陪陪奶奶，做再多的工作又有何妨？
奶奶今年已經快八十了。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己是快要入土了的人。可我，卻每每走在城裏的街道上，每每看到公交車上那一個個的老人，每每看到一些不肖子孫，令自己的“雙親”老無所依的新聞時，心裏一陣陣的刺痛。電視上也經常播出一些“老無所依”的公益廣告，我每次都會心痛。是的，奶奶一生有兩兒兩女。可她的兒女們雖然很孝順，我卻更想盡一點自己的“孝心”。因爲，我是在奶奶的背上長大的。因爲，我是奶奶的心頭肉，更是她雙眸裏，永遠的牽掛。
奶奶的一生，如同山裏的草木一般，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可是，我卻一次次的在心底深處，一次次的提筆，想要爲她寫點文字。因爲，她也是我生命之中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因爲，奶奶也是一生中最疼愛我的那個人。
奶奶老了，如同那一彎山月。可我，硬是固執的想要，陪着山月一起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