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拾荒一樣讀書散文

人生最愜意的境界,大概要算曾國藩的“百戰歸來再讀書”。

像拾荒一樣讀書散文

夜色深沉,明河在天,四周靜謐如洪荒遠古,一束橙色筆頭般的火焰從油污的燈盞裏伸出來,偶爾跳躍在滄桑的眼眸,漂白了木質的四壁,勾勒着燈影裏握卷沉吟的解甲人。陰謀、算計、殺戮、血腥、瞬間轉換的生死成敗與隨之而來的或喜或悲,都隨遠去的鼙鼓聲悄然消隱。清風徐來,窗外的海棠花香乘勢探入敞開的家居衣衫,與書中的古賢今哲一道沁潤着解甲人風雨摧磨硬如磐石的心靈。天地空闊,物慾隱滅。人生有此,夫復何求?

我不曾有曾國藩踏破關山的金戈鐵馬,慕書戀書之心卻也如出一轍,童年至今始終如一。稍有不同的是,曾國藩出身荷葉鄉間的殷實之家,少年時代得到一本心儀如窈窕淑女般的書,像陣前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張飛,易如反掌;我則家道寒微,土磚瓦房裏搜尋片紙不易,何況那些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的“淑女”們,只能像一個落寞的拾荒者,時常在荒蕪廢棄間祈禱從天而降的一份驚喜。

我對書籍的迷戀始於九歲。那年暑假,或許因期末考試得了第一名,外地工作的父親咧着嘴,一個午後破天荒地帶我到老家的“大城市”新化街上玩了一趟。烈日高懸,蟬聲聒噪,汗水潤透衣背,都早已不在我眼花繚亂的意識裏。只覺得滿街人流熙熙,店鋪如林,古樸的深灰色青石板路踏上去夯實、清爽,似乎有一股山泉般的涼意從腳板直透頂門,像電流從山腳瞬間滑過山頂,與鄉間軟乎乎的黃泥土路不可同日而語。我隨着父親進了賈府大觀園般地走走停停,最終像牛犢盯住了一叢鮮嫩的綠草,停在了街邊一個小人書攤前。

書攤不大,擺在濃密如蓋的樟樹蔭裏,地面鋪開一張飯桌大小的塑料布,整齊放着一本本連環畫;靠裏坐着一個衣衫樸拙、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的身後向着大街似乎豎着一塊倒放的門板,也一排排掛滿了紅紅綠綠,都是些封面顏色各異的連環畫,諸如《三國演義》、《西遊記》、《瓦崗寨》、《小八路》、《平原游擊隊》一類。四周散了些低矮的小木凳或者靠背竹椅,坐滿了全神貫注捧着書本,年齡大小不一的孩童與少年。

家裏沒有這些小人書,我卻在夏夜屋前合抱粗的苦梀樹下,聽老輩們講過這些故事,或者在村裏曬穀坪上看過些電影,也偶爾從同學手中借過三兩本,對一些恆星一般活在書裏的英雄人物如數家珍,心神往之。我再沒了別的逛街興致,涎着臉向父親央求留在這裏看書。父親猶豫一瞬,小聲地問了價,兩分錢看一本,於是爽快答應了。

我不知道到藍色天幕上那輪熾熱的火球是如何疲乏地散盡了暑氣,悄然靠近了西邊的山巒;到別的地方辦事的父親又是何時回來,靜靜地站在了我身後。慈眉善目的老者一聲“要收攤了”的吆喝,將我從刀光劍影或者槍林彈雨的英雄往事裏喚了回來。只得怏怏還了書,像被迫告別正玩得意興盎然的好夥伴,依依不捨隨父親重新踩着光滑的青石板,與雲間三三兩兩落下來的倦鳥一道踏上歸程。

新化街上終究離家太遠,大人去一趟都殊爲不易,何況我這偶爾還像製作紅薯粉絲一般掛着鼻涕的小屁孩;口袋裏除了常不空山上摘取的小野果,也少有從擺攤老人手中換過小人書的兩分硬幣。當我漸漸從小人書攤的沉醉裏拔出來,重新與天空的浮雲、樹上的鳥窩、塘邊的蜻蜓,甚或坪前的螞蟻木然相對時,一個意外的發現令我欣喜不已。

與我家共着一個堂屋的鄰居,男主人是村裏多年的支書,個兒不高,能說會道,依輩分我們幾個兄妹叫哥哥。他小父親幾歲,卻膝下寂寞,無兒無女。我們泥鰍一般串門時,他與堂嫂頗爲歡喜。一次我偶然上門,沒見一個人影。他家除桌椅、碗櫃等幾樣簡單的杉木傢俱外,幾乎空空如也,平素出去便不大鎖門。我正準備打轉,忽然瞥見打開的破舊櫃子一角赫然放着本書。好奇地拿過來一瞧,是部磚頭厚的《水滸傳》,封面一角已深深蜷曲起來,像門前陽光暴曬下的一片芭蕉葉。隨手翻了翻,多半是些陌生的'繁體字,許多字眼只能猜測。饒是如此,我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有着在山路上閒走,驀然發現一枚閃着金色光芒的鑽石般驚喜。

這部書在我眼裏是稀罕的珍寶,在鄰家堂兄那兒大概也是。他家也不寬裕,堂嫂有積年的慢性疾病,一年到頭捧着空了滿,滿了又空的陶瓷藥罐,不會有閒錢買書。我已無暇探究書從何處來,也不敢向堂兄開口借,生怕他不肯,神差鬼使地拿上書,疾走的野兔一般穿過堂屋,溜回了自己家。

幾個晝夜後,我跳過所有的景物描寫和詩詞,囫圇看完了全書。這是我最快樂也最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時課堂上還沒學過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不知道原來“竊書不算偷”,第一次擔了“賊”名,半夜裏的牀上還偶爾驚醒,生恐堂兄火冒三丈找上門來。路上遇見他迎面過來,便急忙遠遠躲過,閃在了高高的稻草垛背後或者椿樹影裏。最後一頁翻完,被高俅等人害死的宋江“累累顯靈,百姓四時享祭不絕”,我在一腔幽幽怨憤里長噓一口氣,賊着眼,找了個機會鬼鬼祟祟溜進堂兄家,將書完璧歸趙,放回了原處。

多年後我才發覺,偷來的書讀起來是如此記憶驚人,勒進石頭一般印象深刻。而今自己有着一間寬敞的書房,兩邊書架裏滿是簇新的書籍,可以風晨雨夕從容不迫讀書。書一合上,多半內容卻已忘卻了,像彬彬有禮的上古賢士,將別人送上的禮物又立馬原封不動還了回去。我讀完堂兄的書,便能說出一百零八將的主要故事和多半好漢的綽號,還能學着父輩們屋前講古的語氣繪聲繪色說給弟妹們聽,關鍵時刻還能老練地賣點關子,引得他們欲罷不能,屁顛顛地做着原該我做的家務,以當作交換條件。

一個涼風如水的夏夜,四周寂寥,蟲聲唧唧,屋後的大株山偶爾傳來一兩聲“哭鳥”(貓頭鷹)的悲鳴,我與同睡在廂房的兩個弟弟又開始鑽在被窩裏講《水滸》。夜已深時,弟弟們還毫無倦意,牛皮糖一般粘着着我往下講。說到沒羽箭張清如何一顆石子一個,打得前來圍攻的梁山好漢潰不成軍時,弟弟們似乎不甘心目中的梁山英雄們打不過張清,大聲爭辯起來,說是我瞎編。這時,門忽然推開了,從工作的礦山回家休探親假的父親笑着進來,誇獎了我的記憶,弟弟們才終於服氣。多年後,父親閒聊間還常常眉飛色舞地說起這一幕,臉上滿是以我爲榮的自豪,將我的記憶拉回到青澀而快樂的童年讀書時代。

大概喜歡讀書的緣故,我少年時代比較文靜,甚或有點過於老成,喜歡模仿大人的舉止,不像兩個弟弟那麼猴兒般野。每每隨父母走或遠或近的親戚,我很少與同齡夥伴外出瘋玩,而是常常留意有無書報。書籍自然如同我家一般難覓蹤跡,但那時包裹食物或者別的用品偶爾用的是廢舊報紙,若能找到污跡斑斑的一張,我半天的時光便能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飛快流逝了。無論這家親戚是悲悲慼慼的喪事還是吹吹打打的喜事,於我已如九霄雲外,一點也不相干。

一次他偶然到我家辦事,聽母親說我到處找書看,忽然說,我那裏有啊。原來他單位有個小圖書室,各種大部頭的書籍不少,母親深知我心,連連替我道謝。我從外邊回家聽說,第二天便起個大早,心急火燎地趕往堂叔的單位。這是一個炎炎夏日,雲彩似乎被人惡作劇般藏進了某處山溝,天空一片炫目的白熱。我一個人沿山路踽踽獨行許久,覺得隨父母走過幾回的路長得沒有盡頭,汗水從睫毛滑進眼眶,澀得難受,眼前時常一片迷離。往常出沒戲鬧的鳥雀影兒也不見了,只有樹蔭深處的蟬兒在撕心裂肺地鳴唱。終於捱到堂叔那兒時,我的辛苦才獲得了豐厚的補償。他給我打了一份飯菜,滿滿一碗平素難見的青椒炒肉,肉片肥膩可口,至今嘴角似乎尚有餘香;還借到了三部長篇小說。

這時,我已學會了做讀書筆記。堂叔那兒借到的一本反映自衛還擊戰的小說不算太厚,裏面特異的南疆風光與戰地描寫令我愛不釋手,還書的日子雖然從容,卻終究得還回去,摘錄也似乎不大過癮。我索性將全書抄錄下來,工工整整寫滿了幾個新買的作業本。我作文時能比較自如地寫景狀物,課堂上時常被老師當作範文,這回的抄錄之功大概不小。

借也罷,抄也罷,說到底是無奈之舉。我時時渴望有一部屬於自己的書,能放在母親用秕穀做的枕頭邊,或早或晚隨心所欲翻看。這一願望幾年後才總算得以實現,有了一部課本以外的新書。這部書來之不易,淌過了三十多個春秋的似水流年,至今被我小心翼翼收藏着,不肯輕易示人,像金屋裏藏着的一個絕色女子。

這是一部薄薄的《呼家將》。我在鎮上供銷社彌散着糖果清香的玻璃櫃裏盯上它有好幾個月了,定價是三角八分,那時的一元似乎能買斤把令人口水直淌的豬肉。我像一個準備起新屋的農民一般,暗淡的燈光裏無數次計算汗漬津津積攢了許久的碎散錢幣,還差了點。便又趁休假回家的父親酣然午睡,從他牀頭掛着的衣衫口袋裏偷拿了五分,總算夠數了。

一個陽光晴好的日子,門前兩棵綴滿露珠的芭蕉樹綠得格外晃眼,我揣上錢打算出門。母親聽說我去買書,生怕一把零錢容易弄丟,第一次慷慨換給我了一張五角的整錢,紫色紡織女工圖案的那種版本。她管着一家六口的柴米油鹽與吃喝拉撒,往常比父親吝嗇多了,因而我頗感意外,樂成了一根晨風裏搖曳的狗尾巴草,一路小跑到供銷社的櫃檯前買了書,那本也帶着淡淡糖果芬芳的《呼家將》。

返回時,我漫不經心數了數找回的零錢,竟赫然多出了一張紡織女工。纔想起可能是那位肥肥胖胖的售貨嬸子找零時,忙着和旁邊的同事閒聊,將我遞過的錢連同書和零錢一道給了我。也就是說,這書不但算是供銷社白送,還得了一角二分的跑路費。我情知應當轉身回去,腳下卻生根一般紋絲未動。家中過於拮据,別的新書似乎在向我眨巴晶亮的眼眸,我像一個僥倖的拾荒者,心裏忽然涌出一絲竊喜,最終竟未能回去還錢。幾天後,它們給我換來了枕邊的另一部書。

多年來,這事一直隱祕於心。隨着歲月之流的飄然遠逝,愧疚如同柴火上鍋底的沸水一般翻滾。那家叫沙塘灣供銷社的國營店鋪早已倒閉,人去樓空,四周滿是林立的高樓與挨擠的各類私家超市。售貨的胖嬸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老嫗了吧?若有重逢的可能,我願意如廉頗一般揹負荊條匍匐在地,虔誠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