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地方叫遠方隨筆

到不了的地方叫遠方隨筆

二舅是我們整個家族的驕傲。六十年代,家裏窮得叮噹響,天天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每次大舅三舅放學回來,書包裏總是可以有從別人家的田裏順手牽羊的稻穀或包菜,這解了姥姥很多燃眉之急,要知道,那時候,每個家庭裏至少都有姊妹七八個。吃飯問題成了家家戶戶的老大難,餓肚子也是常有的事。而二舅每次放學回來,書包裏總是空空如也,姥姥問及原因,二舅每次都紅着臉說他不敢偷,這讓姥姥很氣惱,也拿這個書生氣的兒子沒辦法,所以每次姥姥對二舅都不抱任何希望,放學回來也從來不翻看二舅的書包,有大舅和三舅撐着門面,在那個年代,家裏八九口人,沒被餓死,已算是非常幸運的事了。

七十年代,大舅二舅應徵入伍,大舅入了陸軍,去了上海服役兩年,轉業回到地方謀了份職業,那在當時是了不得的事。二舅卻應徵去了空軍,三年後成了我們那個地方萬里挑一的飛行員,這在當時真是一件轟動的事。人們都說我們家的祖墳一定是冒了青煙,怎麼會這麼旺。姥姥更是樂得合不攏嘴。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哦!我們家還從來沒出過一個高人呢!從來沒有吃過國家飯的,這下好了,真是喜事連連啊!

好事還在後面呢!二舅剛跨出家門工作,姥姥家的門檻便被媒婆們踏個稀爛,外人都知道,二舅是出了名的孝子,只要搞定母親,那兒子就是母親手中的線了。其中有個姑娘(也算是二舅的恩人,其實繞了很大的彎,這個姑娘的哥哥和二舅是至交,他們是同學,也是共患難的戰友,學生年代,因爲家裏窮,二舅常常連被子都不夠,好在這個好兄弟沒有嫌棄他,他們冬天就睡在一個被窩裏,平常二舅連食堂裏的.伙食費也交不起,也是這個兄弟向他伸出友誼的雙手。當聽說二舅被招爲國家飛行員時,這個兄弟比誰都高興,他有心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介紹給他,可又怕傷了他們之間純真的友誼,所以也走起了媒婆牽線這條路,他相信有緣人總是近在咫尺)長得貌美如花,皮膚白皙細膩,蛾眉淡掃、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樑,讓人忍不住想看了再看,姥姥不相信,那分明就是從畫中走出的仙女,怎麼會這樣輕易落入凡塵,這分明就是上天派來的。姥姥像獲了至寶,這就是她們家的兒媳婦,哪還有什麼選擇?

姑娘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姥姥家住了下來,姥姥寶貝似地對她,什麼好吃好喝的都先盡着姑娘。姑娘也順着姥姥的意,做姥姥貼心的小棉襖,街上流行什麼樣的布料,她都會扯上一點做成姥姥最合意的那件,特別是那年冬天,她動了姥姥牀頭那雙虎頭棉鞋,那是一雙小巧玲瓏的小繡花棉鞋,上面繡的是一個栩栩如生的麒麟,姑娘照葫蘆畫瓢繡好了另一隻,這讓姥姥對她刮目相看,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其實姥姥心中也有她自己的小九九,早就聽說二舅在外面,有機長幫他相過對象,什麼都好,可是姑娘是外地人,這讓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姥姥不能接受,他養的兒子怎麼能讓一個不相干的姑娘得逞呢?這可不行,我得找個本地姑娘拴住他,這樣可以經常回家看看,不然以後他還怎麼認得他的老孃。

好不容易盼來了二舅探親的日子,聽說他帶回了一位姑娘,這是公然抗議嗎?姥姥當然不能接受,姥姥稱病,沒讓這個姑娘進家門。倒是家裏的這個姑娘哭得稀里嘩啦,委屈得不能自已,想到自己,年紀輕輕,聽信了哥哥的話,認爲他是個有情有義知冷知熱的人,可是你看,這都還沒進門呢?就搞出了這一出,這讓她以後還怎麼出門見人。論年齡,不相上下,論相貌,也是七七八八,論工作,相差甚遠。人家姑娘是享受國家待遇的空姐,他們雙棲雙飛。而自己,發揮最大的潛能,也不外乎就是一個小會計。有什麼好算計的呢?一直以爲自己無所不能,其實就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個時候的她很委屈。好在有姥姥這棵大樹,姥姥是鐵了心要幫她。

從沒出過遠門的姥姥要去二舅那裏了,帶上家鄉的特產,帶上心愛的姑娘。帶上姑娘孃家哥哥這個救兵。她名正言順地成了我的舅媽。姥姥是個大功臣,關鍵時刻拿出孃家哥哥這個殺手鐗,二舅說這個太狠。是二舅的親親戰友成就了他們這個新家。當然姥姥的臉上也樂開了花。

就在那年冬天,就在那個遙遠的地方由姥姥倉促主婚,成就兩人的好事。那一年,也是姥姥今生唯一去過最遠的地方。事後,姥姥參觀了二舅的工作場地,那一架架銀色的飛機晃得姥姥睜不開眼睛,她不敢相信她那個從小就膽小怕事的兒子竟然敢開飛機。還記得嗎?小的時候,都是哥哥弟弟從別人家的田裏偷玉米穀子回來讓你吃,現在你有飯吃了,可不能忘了他們,而你從小天生懦弱,偷了人家一顆玉米,你就會腿軟得倒在田裏,這麼大的飛機你又是怎麼駕馭的呢?姥姥很是好奇。二舅打着哈哈笑開了,露出一排潔白好看的牙齒,那能一樣嗎?我能開飛機還不是因爲沒有飯吃被逼的嗎?又不敢偷。二舅這樣輕描淡寫,讓姥姥很釋然。

姥姥從二舅那裏回來那年,我們都有了記憶。知道我們有了新舅媽,可是我們忘不了的是姥姥帶回來的日曆明星畫和金陵十二釵。十二張明星畫,是二舅給我們最早的記憶,那時候,我們生活在農村,沒有電視,沒有課外書,可我們知道《小花》,知道劉曉慶;知道《大橋下面》,知道龔雪;知道那個手執扇子的陳曉旭,知道那個潑辣的王熙鳳。我們每天嬌柔做作,學那個手搭涼棚,一臉燦笑的劉曉慶。我們還會扮上寶玉哥哥和林妹妹執書相看兩不厭。太多的傷感,太多的憂鬱,太多的快樂。讓我們想早早地長大,我們都想長大後到二舅的地方,可以開開眼界,可以見見世面。可以看一看姥姥眼中的彩色電視機,坐在牀上,可以拿着遙控器對着電視機想看哪一臺就看哪一臺。而我們在家裏只能看到普通的黑白電視。盼呀盼呀!

又是二舅和舅媽回來探親的日子,家裏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了,像過年掃塵一樣重視,家裏的每個角落都打掃乾淨了,蒸的、炸的樣樣齊備。

舅媽回來了,說着一口普通話,儼然成了一個外鄉人,腿上穿着長筒襪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城裏就是好呀!四十多歲的人了,皮膚還是這麼嫩,相比媽媽,雖說同齡,媽媽儼然成了一箇中年老婦女。可媽媽還是那樣快樂,一點自卑感都沒有,在竈臺那兒忙上忙下,招呼他們吃喝,自己的形象一點都沒有注意到。兩個小表妹穿着漂亮的小公主裙,在大家的鼓勵下唱着歌,跳着舞,讓我們感覺非常遙遠,這不都是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嗎?我們巴巴着想見一面的親人,結果像見着陌生人一樣,無話可說。大人們熱烈地談着、笑着、喝着,而我們孩子敏感的心卻一句話都插不上,我們一直都希望長大了可以到二舅那裏去,那是我們嚮往的遠方,那裏也有我們的夢想。他家裏有兩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小姐妹,我們一定有很多的共同語言,一定有說不完的話題。可是今天一見,我們不禁覷覷。

二舅一定是感知了我們孩子之間的尷尬,爲了拉攏這種難得的親情,剛吃完飯,二舅就提議合影留念。八十年代,照相機還是一個時髦的玩意。這讓我一時興起。如果留個影,那明天到教室裏就有了新的話題,班裏不知有多少人崇拜呢!我彷彿看到了小夥伴們羨慕的眼光。

幾天的假期很快就過完了,二舅他們一家又要回城了,這讓全家送行的人沒了那天接人的親熱歡喜場面,姥姥兩眼老淚縱橫,說着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二舅雖然不捨得,卻也是淚水漣漣。讓母親多多保重身體,讓孩子們都好好學習,長大了到我那裏去玩。

這是我聽到二舅說的最勵志的話,可我也在心裏暗暗發狠,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你那個地方也許是我到不了的遠方,男兒有志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