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狀的散文

年齡越長越戀舊。現在回老家,目光落在舊風景舊物件上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獎狀的散文

前些天回去,去小時候常常玩耍的九大溝走了走,又跟三叔要了堆放舊物的老屋的鑰匙,去那裏翻翻揀揀。父親做的木箱子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土,擦拭乾淨,箱面好幾處都蹭掉了漆,打開,母親擰麻繩用的擰車子,父親拉過的二胡都擱在箱子裏。人的生命比不過物件長久,父親去了,母親去了,哥去了,爺爺去了,從12歲起,我就一直與我至親的人作着這滿是疼痛的告別。摩挲舊物,他們的面貌神情、話語動作就都清晰起來,過電影一樣,讓我心動眼熱,又溫暖又難過。

一個掛着一把老鎖的簡陋破舊的小木箱引起了我探究的興趣。老鎖是太爺那輩人就有的東西,隱約記得老鎖的鑰匙像一個尖尖彎翹的大鐵釘。老鎖上鏽跡斑斑,沒有鑰匙,我找來一把小錘敲敲打打開了鎖,箱子裏的東西卻讓我噤了聲。

是一摞獎狀,爺爺的獎狀!

我取出來一張一張查看。有二十多張,獎狀已經泛黃,有的浸了水漬,有的缺了邊角,有的背面零零星星沾帶着土牆上的泥片。看得出是爺爺從牆上一張一張剝下來的,帶牆皮的那幾張,分明是用鏟子一點一點剷下來的,大概又用磚塊壓平整過,所以儘管破舊,卻擺放的整整齊齊。

“獎給優秀飼養員***”

“獎給勞動模範***”

“獎給農業學大寨英雄***”

“獎給植樹造林標兵***”

……

獎狀上的字是毛筆寫上去的,已經褪色,褒獎的語句有明顯的時代烙印。

爺爺是陪我、呵護我最久的親人。爸爸去了,我仍然是村子裏那個最調皮的孩子,只因爲有爺爺護在我前頭。親人們一個個離開,每遭一次難,爺爺就淚眼婆娑,每次都摸着我的頭說:“爺活下長頭了,早該替了他們去的……”爺爺活了86歲,是老劉家最長壽的人。我感激爺爺,只有他給了我完整的親情與愛。

爺爺的故事大都是從鄰居那裏聽來的:

因爲有豐富的飼養經驗,性子好,又細心,爺爺被任命爲生產隊裏的飼養員。爺爺愛牲口如命,長期在生產隊的牛圈裏盤了土炕睡,他說牛馬乾活累半夜得加草料;爺爺心疼牛馬乾活賣力,喂牲口的麥草必定挑選了最好的,鍘成均勻的寸斷;爺爺給牛和馬梳理毛髮,陪它們嘮嘮叨叨;爺爺給牲口圈適時墊上乾土,決不允許糞尿粘在牲口的皮毛上;爺爺趕馬車拉東西、趕牲口碾麥場時樂呵呵的,一根鞭子甩得山響,從不捨得落在牲口身上。因爲用心,爺爺養的牲口個個又新炫又俊樣,村裏人嘖嘖讚歎,“優秀飼養員”自然非爺爺莫屬了。

爺爺個高,力氣也大得驚人。據說一次趕車給生產隊拉麥捆,一邊的車輪子在山路上落空,情急之下,爺爺用自己的肩膀把馬車輪子扛了起來,馬車和牲口才沒掉到溝裏去,落下了“劉大人”的雅號。

爺爺幹農活也是一把刷子,摞麥草垛是技術含量較高的農活——生產隊的麥草垛大得像一座山,碾熟的麥草滑的'很,沒點能耐是收攏不住的,爺爺就是垛頂上調兵遣將的那一個英雄。收麥、摞麥草是全隊人的大事,“麥黃糜黃,繡女下牀”,有勞動能力的人這個時候都活躍在曬場上,無數人叉着麥草聽爺爺使喚,什麼時候扔麥草,往哪裏扔,全憑爺爺說了算。毒太陽在頭頂上晃呀晃,爺爺戴着竹涼帽,在麥草垛上面排兵佈陣,語聲朗朗,笑聲朗朗。我們幾個小夥伴央求了又央求,才被恩准到麥草垛頂上幫着踩麥草。踩麥草像踩在白雲上,可好玩。踩麥草的我們崇拜極了爺爺,就“爺爺、爺爺“喊得山響,鄉親們就哈哈大笑。爺爺的麥草垛摞得又瓷實又模樣好,圓錐樣的,長方體的,兩三年雨水都滲不進去,爺爺因此被大家尊稱“場把式”。

那時候經常大會戰,就是全村的精壯勞力都在工地上平田整地,用椽子搭了臨時的指揮棚,工地上紅旗招展,大喇叭裏放豪情萬丈的革命歌曲,時而夾雜些通知、表揚之類,吃飯都是婦女們送到工地上去的。爺爺力氣大,幹活有眼色,又不惜力,一次次站臺子上領獎,自豪感榮譽感越來越強,整個人精神得像上滿了發條的鬧鐘,越發克己奉公。

三叔家正房的一面牆上貼滿了爺爺的獎狀,那面牆成了爺爺的榮譽牆。獎狀上落的土總會及時被爺爺撣去。爺爺每次出門前在獎狀前站一會兒,進門後在獎狀前站一會兒,睡覺前在獎狀前站一會兒,起牀後在獎狀前還站一會兒,樂呵不盡。

我們家成分不好,是富農。從人人嫌棄的富農到勞動模範,是那個年代爺爺創造的奇蹟,爺爺的獎狀浸透了奮鬥的汗水。人世間,很多人的努力是不得已而爲之。爺爺跟他們不一樣,他的努力中滿是熱愛與快樂

人和其他生物的生命體本身沒有多大差別,都不過是一個從幼芽到興盛至衰亡的過程。人與其他生物又是不同的,不同之處在於因爲熱愛、善良、勤勞,駕馭生命體的人又賦予自己的生命以溫度,以情感,以靈魂,以信仰,以力量與厚度。

後來,包產到戶了。包產到戶後村子裏也有人恭恭敬敬請了爺爺去幫着摞麥草垛,回來時還送了燒雞等美食酬謝,爺爺卻有點萎靡不振。晚上又站在他的獎狀前,端着煤油燈看呀看,有時候還長長的嘆一口氣,顯得很落寞。

包產到戶後,爺爺永遠失去了得獎狀的機會。

再後來,三叔蓋了新房。新房子光潔亮堂,新傢俱漆色油亮,新房子的牆壁被書畫作品佔滿,爺爺再也沒有了他的榮譽牆。爺爺的背更駝了,造林能手、勞動模範的爺爺,一天一天被光陰的手翻成陳舊泛黃的書頁。

六年前,爺爺走了,無疾而終,享年86歲。

這些獎狀竟然被爺爺連泥一塊剷下來藏在木箱裏了?怪不得那時候老見爺爺有事沒事就去老屋子裏待上半天!

翻看爺爺的獎狀,我感慨萬端。

傍晚時分,帶妻兒給爺爺上墳。我們跪在墳前,把一張張獎狀燒給爺爺。一擡頭,爺爺栽的樹繞着村莊,鬱鬱蔥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