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雪憶抒情散文

近來,京城天氣漸至大冷,且少有晴碧,多半是昏沉沉的天亮了,又不覺昏沉沉的天黑了。雖說人要無聊起來,散散漫漫地管不住,但不知爲何,每不自主地還要尋些由頭,藉以開脫它的無辜。頗叫人尷尬的是,這緣由到頭來還是尋在自己身上,全與別人無涉,更與天氣無涉。儘管如此,整日間灰白的天,靜穆的樹,昏暗的窗,也不可推個乾淨,無聊固然是我的,但我要說它們爲其誘因所在,想必也不能算是虛賴。

故園雪憶抒情散文

陰沉的天氣誠然不好,可擡眼看去,那裏面卻隱隱地帶着欲雪的意思,於我淺淡的無聊外,又淺淡地給人以雪的念想。這好比寒極的水結成了冰,雖不復一湖的柔綠,但卻成了滑冰者的樂園,所以,倒不能說它一無是處。再譬如我吧,渾不自知地活到現在,親人漸遠,故鄉遙遙,孤獨之感自然倍添無減,然又正因了這遠,才常常念及,反讓我在心間夢裏與他們親近。冬的沉寂,本然如此,這原是預見的料想,即使它眼下不幸成了一個無聊的誘因,但也有幸成了念雪的因,而且尤其讓人所念的,又每每是故鄉的雪。

我小時候是個極懶的,到了冬天,貪牀的功夫尤好,本答應要起來,常又藉故衣服太涼而作罷。於是,母親便走過來,取了我的.棉衣架在爐火上烤,裏裏外外烤透了才讓我穿。當時舉着雙腿伸進衣筒兒的感覺自不必說,簡直得用一千個暖字疊起來方可形容,彷彿雪地裏走了一天的人,忽然得着了一盆溫煦撲面的炭火。當下就是跑到屋外去,來回的走幾圈兒,也不覺寒冷,那衣上的暖意非但不散,還時不時從脖頸間淺淺的漾出來。這讓我覺得那時的數九寒天,不過如此。

朦朧間又是一天的清晨,我迷迷糊糊地還躺在被窩兒裏,耳邊就聽見外面有人掃院子,時不時呯呯跺着腳,還有鐵鍬擦着地面,發出嗆嗆地清脆的響。啊,下雪啦。我心裏一個激靈,忙睜開眼,看見南面的紙窗,滿透着一大片醒目的白光。看來,今天沒人替我烤衣服了,不如早早起來幫着掃雪吧。一面在心裏嘀咕着,一面穿好衣服下了地。

剛拉開門,就有一股寒氣撲在臉上,待掀開門簾,滿院子炫目的雪光,頓時逼得我虛眯了眼。父親和哥哥,正用鐵鍬平推着厚厚的雪,往一處堆積,母親和姐姐,則在後面打掃着鏟過雪的地面。這會兒,雪還沒有駐,正從灰白的天上,亂繞繞地飄下來,不一會功夫,剛掃過的院子又花白一片了。母親見我起來,便叫我替她掃雪,然後,她進了東屋做飯。姐姐問我,寒假作業寫到幾頁了,有沒有不會的,並囑咐我不要整天亂跑。我一面應着,一面尋到棗樹底下,使勁兒踹了幾腳,枝上的積雪,撲簌簌地落下來,鑽進脖子裏,涼極了。

到了晚上吃過飯,大人們就踏實了,圍坐在爐臺邊,沒事兒拉些閒話。我則等着夥伴兒來找,一起溜出去玩。既是溜,便不能大張旗鼓,他們總會不輕不重地往我家後牆根上踹兩下,這動靜彷彿只有我才能聽到。等溜出了門,外面的夜已然濃黑,只有房頂,街道,柴垛上,樹枝上,耀着亮白的雪色,恍惚間覺得那些不是雪,而像是鋪了一地明亮的月光。我們照例尋到一個老人家裏,去聽他講鬼故事。他則像個說書人,咳一聲清清嗓子,然後喝口釅茶,便書接上回,有板有眼的講起來。故事倒沒什麼新奇,不過是白鬍子老頭,書生,秀才,遇狐撞鬼之流,但他時而鼓腮瞪眼,時而撫須長嘆的動作,實在好笑又嚇人,後脊背上不由得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竄涼氣,使我總不敢聽,又忍不住要細聽。

終於捱到散場,一起離開老人的家,到了街口兒,大家也都各自散了,我只好一個人壯着膽子走回去。時已夜深,各家的燈都滅了,衚衕裏靜得出奇,我踩着厚厚的雪,腳下發出咯吱吱的響。聽大人們說,走夜路不能回頭看,否則會有不乾淨的東西跟着。可我總疑心,現在已經有什麼東西跟上了,彷彿我走,它也走,我停它就停。終於到了家門口,我才大着膽子回頭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條長長的雪路,在夜色裏白得發亮。我尋摸着進屋上了牀,大哥已經鼾聲如雷了,後半夜還被他一腳從牀上把我蹬下來,費力爬了好幾回,才又上去。

天氣一放晴,我就可以跑到野外去玩了。臘月雪,賽如鐵,是輕易不化的。一望無際的曠野,雪洲無垠,天又藍得像擦洗過的,在明亮的陽光下,能清楚地看到附近的村子,全然裹進一片茫茫的雪海。選定一處地方,和幾個夥伴兒扔沙包兒,常常玩得一頭大汗,衣服上滾得滿身是雪。玩的累了,就躺在雪地上,仰望着高遠的藍天出神,憋得急了,就隨意找個地方解決,看那一股散着熱氣的急流,竄落在雪地上融出絕美的印跡。我晃動着身子,移動着腳步,隔空在上面寫出一個大字,若憋得時間夠長,還可以寫出一句牀前明月光,不過要注意風向,否則弄得飛珠濺玉的,吹灑在身上就不好了。

本待還要寫下去,可擡眼看見窗外,忽然飄起了小雪。這裏的冬天,終於也有些臘月賞雪的意思了。故園玩雪的話,不如暫且擱筆不談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