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經典散文

生產隊一起有十九條牛。

白象經典散文

小寶哥哥家現在的屋基,以前就是一座大大的牛籠,稻草的屋檐裏住滿了麻雀的子孫。

老牯子、彎膕(角)、黑嘴和白象合夥住在一起。五六十公分厚的土蠻牆,門兩邊鑿着斜槽,一米四五的楊樹杆子管着四個傢伙。不過基本不用,依舊是牛索系在牛樁上,脫了鼻子跑掉,吃樹吃稻吃菜,時常發生。

墳塋改造而成的十幾畝大生產隊曬場北面一排住着八個傢伙,它們都有威武的名字,只是說起來囉嗦拗口,普通話也不好表達。我們小夥伴給他們起的外號更多,以致流氓透頂,現在想起來都有些臉紅。曬場的東面有四個超級茅缸,茅缸的東面又是一排牛籠,住着六個傢伙。它們都是水牛。

還有一條是個黃種,與衆不同,八字膕直短尖,她單獨住在村複式班學校邊,脖子下拖着長長的皮條。六八年、六九年、七零年,生產隊一起出生十九個孩子,命中註定我們猴雞狗就是放牛娃。有人打賭它不會水,我們都覺得該測試測試。色貨非常生氣,怎麼都不肯下水,瞪着一對紅瞳仁,低下頭,膕對着我們,要和我們動粗。我們七八個小土匪般的紅小兵,悄悄站在它的側面,一二三,一推,轟的一聲,黃逼掉到老淹潒裏。我們拿着各種各樣的私家制牛法寶(鞭子)恐嚇她,不許它上岸。色貨黃一看架勢,掉頭向梅格灘游去,二巴(嘴巴尾巴)豎起來,動作果敢。從那天起我知道黃牛比水牛更愛惜尾巴。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小夥伴們很失望:沙牛逼也配會水!

第一次騎牛大概三四歲時,父親從八零三鑽探隊辭職回家務農後趕上管理柴油機發電照明這項高科技工作,或許工作量太輕,生產隊又給他個飼養白象的任務。白象通體雪白,溫順通人性。數不清的早上我被從夢裏抓出來,放在羊毛一樣的背上,雙手攥住脊毛提心吊膽,害怕永遠不平的鄉路把我甩下來。好幾回還是掉下來了,老白象的偶蹄卻如同貓爪子按在我柔弱瘦小的某個部位,然後擡起來,等我滾出去。父親凶神惡煞的麻子臉和鞭子,像雷公一樣怒視着老白。老白很委屈,打個響鼻,低下頭我迅速爬到牛頭上。“送膕!”老白一仰脖子。我又倒騎在牛背山上,拔他的毛玩。無風的清晨,露水重重地吊在稻葉上,老白腳步敲打田埂的震動,嚇得露兒們一起跳水,噓噓簌簌咕咕唰唰,我看見了最美妙的聲音;龜山初升的太陽,把我的頭像投在遠處的露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環,金金紫紫黃黃銀銀,我聽見了豐富的色彩

前裏壩是發瘋的蘆葦和荷葉的天堂,龜鱉魚蟹多得讓人討厭,尤其是黑魚,多得和蒼蠅一樣。老白馱着父子在深水裏一邊遊蕩一邊吃草。拇指粗的竹杆系一根長長的栽田繩,繩頭系一個爬鉤(漁具一種),鉤上鉤一隻活的土哈巴雞。擇一頂荷葉,擰個洞戴在頸子上,開始找黃梅秧(黑魚苗)。黃美秧上下翻滾,吐着泡泡,它們的父母就在附近水底,保駕護航,隨時準備拼出老命。老白看到了,停止吃草,靜靜地立在水裏,等魚竿扔出去。護犢子的黑魚以爲天敵來襲,嘣的一口吞下土哈巴雞。那傢伙,人魚之博相當激烈,浪花四濺,水禽嚇得翅膀都拍斷了。要不了半個時辰,二三條二三斤重的母黑魚,就被蓍草吊在老白的脖子上了,公黑魚精瘦精瘦的,往往被扔掉。

白象眼眶生滿眼屎,七葷八素的蒼蠅追逐着他,順帶着咬我。他的腳步一天不如一天穩重,毛色一天一天灰暗。最後一次用牛的是啞巴孤老章天玉。不大的四分田是要耕出來風化,種胡蘿蔔的,老白卻用了一天,啞巴還起了個早。螞蚱和蝗蟲不厭其煩地在老白的四腳周圍翻來覆去地飛飛跳跳,很快活的樣子。十九條牛裏只有老牯子和老白象能聽得懂啞巴的咕噥,讀得懂啞巴的手勢。送牛草時我和二大炮很好奇,呆呆地看啞巴如何使喚牛的。老聾子喝完侄女小花送來的炒米古巴紅糖水,開始犁地。那天下午秋風吹的蛛絲滿地飄銀,啞巴一失昔日的狠勁,竟然打起瞌睡來。犁鞭從老聾子手裏滑落,如一條惡毒的懶蛇,躺在光滑幽香的犁底層上。小夥伴們捂着嘴笑老白悶着頭幹,四個來回,分毫不差。待老白再次回到我們喂牛草的這頭,二大炮撿起路上一小塊幹牛屎正打在老聾子的頭上,聾子一醒,立馬開嚷,正在盯牛屎的蒼蠅嗡的一聲炸開了。要知道老聾子手頭總會有“毛栗子”,見到小孩就會發一個,平時路遇大人一定繞着走。

“老白!”“老白!”剛跑沒多遠,我們好像聽到聾子在呼喊,一回頭看見白象倒在田埂上,口吐白沫。

過年前,生產隊殺了老白,牛肉的腥氣瀰漫村莊。分蘆葦那天黃昏,我挑着兩小捆蘆柴路過白象的籠,看見白象的血在牆上,被夕陽鐫刻成了彷彿是一萬五千年前的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