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天，和女兒坐火車去上海。
軟臥車廂裏，我遇見了一位姑娘，至今難忘。
女孩兒和我一同在瀋陽上車，走在我前面進了車廂，過道很窄，她拖着豔粉色的旅行箱，很扎眼，除此之外，我只能看清黑色棒球帽，長長黑色馬尾，赭色亂花T恤和破洞牛仔褲，腳下一雙鬆糕底的黑色涼鞋，還有就是，脖子耳朵手腕上環佩叮咚 。
一同走進屬於我們的包間，轉身安置行李之際，我注意看了她的臉，什麼也沒看出來，臉白如紙烈焰紅脣，是一個誇張的大濃妝。美瞳假睫毛黑眼線，我有限的彩妝知識也就知道這些。
女孩一聲不響的跳上鋪位開始睡覺，安靜的彷彿不存在。
車過山海關，時間也過了幾個小時，女孩睡醒了， 歪着頭向下鋪莞爾一笑，“這兩個小朋友真可愛，送你倆好吃的”說着隨手遞過來兩包零食，給女兒和對面下鋪的另一個小女孩兒。我這才擡頭仔細看了一眼，這回，濃墨重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五官精緻膚如凝脂的笑臉，有點像甄嬛傳裏的寧嬪，帶點新疆人的面孔特徵。不知道什麼時候，姑娘已經卸了妝。
她隨即從鋪上下來，和孩子們一起玩鬧，像個幼兒園小老師似的，又親切又可愛，完全不是第一眼那個朋克風格香豔冷酷的姑娘了。
真是個讓人着迷的姑娘，我不禁被她吸引了，愉快地聊起來。
她的家在瀋陽附近的一個小縣城，她旅途的終點是崑山，爲什麼一個人走那麼遠？
答案出乎我意料。
她說她要去崑山的一家酒吧工作，她是一名調酒師。
相信每一個作風正派正經人家的孩子，只要一聽到這三個字，這種工作，如此打扮的女孩，都會浮想聯翩，表面驚訝的背後隱藏的無非是質疑和鄙夷。
我也很詫異，我也質疑，但我更冷靜，若無其事的問起她的工作，她的經歷，她的故事。
她的父母都是當地的公務員，生活風平浪靜，她順利上了大學，是在瀋陽的一所普通本科大學，學的是大多數女孩都會選的會計學，然後， 她在大學時愛上了茶藝和調酒，就自考了這兩項的技師證。
然後呢？然後和大多數父母一樣，她的父母當然不可能同意自己的女兒在茶館裏或者酒吧間拋頭露面被人指指點點。他們動用關係把她安排進小縣城的一個事業單位，接下來就是找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辦一場在當地風風光光的婚禮，然後順理成章的.生兒育女，撫養長大，在小縣城過着安逸富足的生活，平安終老。
然而，這一切都是她父母的設想，畢業兩年時間，女孩兒就離家三次，每一次都是父母把她找回來苦口婆心的說服她去上班。
顯然，這是第四次離家出走，她說，這次父母是同意了的，他們終究沒能拗過她，放棄了讓她當一輩子公務員的想法，隨她去吧。
說到這，她嘆了口氣，不知道是釋然了還是有些內疚。“我真的受不了每天都是一樣的工作和生活，一眼就看到了未來”她說。
我只能苦笑，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是一樣的想法，都是理想主義的化身，都恨不得背起行囊說走就走。
可是，有幾人有這姑娘的勇氣？生活早就爲她鋪開美好畫卷，可她卻選擇走向另一條岔路，轉身之間，未來卻是陰晴不定。
我問她，爲何不做茶藝師而做調酒師？不怕被人誤解嗎？她說，她想在年輕的時候做調酒師，有激情和靈動，到了一定年紀，沉澱了人生閱歷，她會去做茶藝師，靜靜品味餘生。
好一個明媚內秀的姑娘！
她說，酒吧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複雜，調酒師也沒什麼神祕之處。
她說，國內女調酒師很少，她一定好好做出成績，改變人們對她們的花瓶印象。
她說，第一次去南方這麼遠的城市，第一次在正規的大酒吧工作，她是在網上應聘成功的，真的很緊張。
接下來的旅程中，我注意到一些細節。
她吸菸，一種小巧精細的女士煙，女孩把煙盒緊緊攥在手裏走去吸菸室，生怕被我們看見，身上並無煙味兒。
她有紋身，馬尾辮掩蓋的後脖頸上是一顆星，細腳踝處被褲腳遮住若隱若現的是一個什麼圖騰圖案。
她和朋友通話，發微信，不說髒話，但直率輕快。
她和小朋友一起玩，喜歡孩子，像個貼心大姐姐。
她整理牀鋪，收拾東西，乾淨整潔。
曾經有一句話一直讓我耿耿於懷：“我抽菸、喝酒、紋身、說髒話，但我知道我是好女孩兒。”
我以爲，這是作家的矯情。
可是眼前，真的有這樣一位姑娘，她單純善良，真誠坦率，聰明有教養。
最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精彩人生。
還真的是一位好姑娘！
可是，有幾人能剝開層層僞裝而直達她的內心呢？大家第一眼都會被她的外表所嚇壞，而輕易把她歸爲輕浮叛逆玩世不恭的行列裏。
也許，就連她的父母也未必真正的瞭解她，何談走進內心？
但是，他們無疑還是好父母，最終尊重她的選擇，不勉強不將就。
讓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讓她痛快的生活，應該沒那麼容易做到。
我想起我少年時候，也有過很多看似荒唐離奇的想法，並不是父母的禁錮和限制我纔沒去實現，而是，也許你那麼做了，整個社會都要與你爲敵，所有人都把你視爲異類。
況且，我們沒有這一代人的物質條件，我們一畢業就得賺錢養活自己，等到積累了資本，理想早就隨風消逝了……
我很爲自己有一個女兒而慶幸，也更爲我能提供給她比我好得多的條件而慶幸，等她長大了，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不至於被錢所左右逼迫。
我也很爲我是一個母親而擔心，我會是一個願意妥協放手的母親嗎？我能接受未來時代的一切新鮮事物嗎？
目前爲止，我能接受的是：年輕人任何形式的叛逆反抗，任何形式的青春道路，包括早戀和同性戀。
如果這些事發生在我的女兒身上呢？
我不知道，只是在心底期望，我的女兒，外表可以不夠美，但要活得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