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優美散文

我們鄉下,溪山迴環,山低且多,山谷山嶴亦多。桑樹多種在嶴谷平畈上,臨溪散佈,從下面村舍人家一直迤邐至桃杏山腳。記得兒時,鄉間盛蠶桑,方圓十里八村皆有人家植桑養蠶,營濟生活。我家亦置田培桑,飼蠶賣繭,補蓄家用。且我家桑田亦臥在深嶴裏。沿着河谷行半里路程,轉過一處山嘴,便入了平曠山嶴,土地膏腴,方圓數裏桑疇,緊傍着溪陌水濱,遙看連綿山桃、山杏、蘋果、石榴、葡萄等果林樹園。春天,桑樹發新葉時,桑葉兒嬌嫩淺黃。草木亦新茁,山野與日色相映,皆明黃可愛。此時,山中桃花恰開得灼灼,花事爛漫難收。頗有幾分王維詩畫裏的田園風光。

陌上桑優美散文

待到採桑時節,春光愈是妍媚,山明朗水靈秀。養蠶人家的採桑女,三三五五穿行於曲曲溪陌上,又復散入兩邊桑田裏去。桑田裏桑樹枝條皆修剪得齊整,桑壟疏疏有致,桑田高低錯落,參差如畫。擡目,遠山漾碧;俯瞰,桑溪如帶。桑女們彩色的衣裙和遮巾浮襯其中,如落紅洇染翠錦般明豔動人。春風柔雲下,又那般安逸靜好。像是千百年前的畫面,好一幅春日豔歌陌上桑。

每年穀雨一過,村委便分發蠶紙,每家可得,各家領一兩張,人戶大的亦有領三張的。西鄰的三奶奶領一張;隔壁的七姐姐沒有其它的營生,所以一人領兩張;我家牛羊豬畜多,薯豆麥谷亦種的多,撥不出太多人口田培桑,又因父親時常外出務短工,故而只領一張,卻也夠我和母親忙活。

春日田裏開犁之時,家家已孵蠶子,待耕牛遍野之時,女子皆紛紛下田,採嫩桑飼養新蠶。此時,南風徐來,樹木萌翠,山花自開,綠草茸茸生煙。春耕正如火如荼,趕牛的號子起伏四野,餘音綿轉繞樑。耕夫的皮鞭亦甩得啪啪響,似鞭炮齊鳴,熱鬧喜氣像過年。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我曾經是陌上採桑女,扎羊角辮的年紀,純真無邪。我和母親,還有隔壁的七姐姐、三奶奶,提着《詩經》裏的籃筐,結伴去田裏採桑。

菀菀柔桑,隨風搖曳,正好沒過我的額頭。母親和鄰婦隔空搭話,說蠶花稻穀,雨水年成。我撥開枝條,越過桑壟,穿到臨田去找三奶奶,替她執筐,聽她說故事。她說頭桑要輕柔仔細地採,只摘頂上第三、四片嫩葉就好了。她說東海之外有地曰暘谷,暘谷有大桑,樹長二千丈,大二千餘圍,且兩棵同根偶生,相依相扶,故名扶桑。扶桑有子曰葚,萬靈食之皆飛昇爲仙。每天早晨,太陽之神從東極暘谷的扶桑神樹上升起,化爲金烏鳥向西飛過天穹,晚上便落在西極虞淵的若木神樹上歇息。這樣周而復始,千千萬萬年,日日輪迴不止。這個故事深深種在我的意識裏,後來,我時常在心裏來回地想,太陽原來竟是一隻吃桑椹的大鳥。

古人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可見古人喜植桑於房前屋後。而我們鄉下,宅院內外卻忌栽桑樹。因爲“桑”音同“喪”,不吉利,且植桑必修剪伐條,限其生長。因此大桑唯有壟頭、溪邊有幾棵。我家桑田頭就有一棵,有些滄桑,大概是先人遺留下來的。亦無人照管,高大魁梧,樹冠亭亭如華蓋。

太陽每天從它的東面轉到西面,卻從不吃它的桑葚,亦從不停棲,倏忽朝來,倏忽暮去。人們亦不採它的桑葉,只在它蔭下避陽歇息,據影估時。可我在田裏採桑,一擡頭便看見它,看見掛在它身上的“金烏鳥”。後來,在書中每讀到“扶桑”這個詞時,亦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想起世人所說的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蠶子剛孵出時有絨毛,叫毛蠶。毛蠶吃食很少,桑葉要用剪刀細細剪了喂。兩眠三眠後,食量漸大,桑葉須大捧大捧地添進去。待到吃大眠食時,蠶食鯨吞。這時女子們幾乎整天都呆在蠶房桑地,來回奔走忙碌,片刻不得閒。男子們亦整天都在畈上鋤禾補苗,捎上乾糧飯菜,吃喝都在田間。飯時,衆人圍坐在溪邊共餐,男子抽菸或喝酒;女子拾柴煮泉水;小孩們在岸渚上嬉戲。渚上水清沙白,菖蒲葳蕤,蘆葦叢中有水鳥盤旋。

已是牛羊上坡的季節,牧童橫牛背,樵夫吹短笛,雉雞鳴叫,麥子黃穗,桑葉綠油油的繁茂。桑子大熟,暗紅或紫黑,枝條上一串串、一簇簇,我於是又想起太陽亦或是食桑椹而生的。我鑽進桑樹下大把大把的吃食桑椹,想即使不能成仙,亦定能增益體魄,此生可福壽綿長。卻不想口齒衣襟手掌都染成了紫色,看了像電視劇裏的小妖一般嚇人,我竟成了魔怪。

待割倒麥子,田裏盡是黃澄澄的麥茬,蠶兒亦上簇吐絲。家家戶戶歇了採桑,又忙着摘繭,分得好、次、薄爛等各自存放,塞得筐筐袋袋滿滿當當。之後,家家售鮮繭,鎮上蠶繭站堆滿白花花的繭子,皎潔如雪。各村通到鎮上的路,亦車馬往來,皆是蠶農載着籮筐布袋運新繭,相見寒暄,面上喜意洋洋。

賣了春繭之後,端午節亦近。端午前天鎮上逢集,母親和我,還有七姐姐早早起牀,收拾停當,一起去鎮子上趕端午集。各家了了蠶事,賣了繭,換得銀錢亦去置辦應節物品。商賈走販,遠客近鄉,男女老少紛紛涌來,好不熱鬧。

五月下旬又上夏蠶,夏蠶比春蠶辛苦的地方是雨,雨天披蓑戴笠去採桑,早晨又露水湯湯,沾得衣裳溼漉漉的叫人很不舒服。有水的桑葉蠶吃了會害病,於是,東西廂房、客廳裏,廊檐下,都放了竹匾晾桑葉,堂窗皆打開,以流風通氣,將桑葉一張張的用幹棉布揩試,又用蒲團扇扇。瓦檐的雨水滴滴答答晝夜不歇,一天到晚總有幹不完的活。亦有時半夜裏雞犬皆入夢,惟風雨不歇,我與母親撿桑飼蠶一直未眠,疲累難耐,又飢腸轆轆。母親打着手電冒雨摸到後園,剪了韭菜炒雞蛋,夏韭遇到花生油和鹽巴,香氣濃馥四溢,如此美味的珍饈佳餚,是對我勤苦任勞的嘉賞。那種味道,多年以後彷彿還停留在脣齒間,每每憶起,總叫人起桑梓之念。只是後來我再沒有把此種食物吃出過如此味道,想來甚是微妙。

採桑讓人想起稼穡之勞,但那時我竟從不曾覺其苦,養蠶讓人想起蠶婦之憾,但那時我亦從不曾有怨。古人說窮通有定,不必怨天尤人,應隨遇而安,我那時純稚,天性未褪,雖經歷辛勞之事,卻不諳人世疾苦,對人對物並無分別心。

後來讀明朝人的書,說黃帝的元妃嫘祖,在河濱見到蠶繭,發明養蠶之術,遂教子民養蠶織布製衣,人類因而有衣禦寒蔽體,從此告別蠻荒。數千年來,芸芸衆生,悉賴生存;泱泱民衆,鹹歸德化。所謂“垂衣裳而天下治”,人類的文明竟是從一株平凡的桑樹開始的,小小的蠶蟲足以安天下,怎能教人不生敬畏。

況且,黃帝的元妃亦是平凡的採桑女,又有李賢注《漢日儀》曰:“春蠶生而皇后親桑於菀中。”尊貴至皇后亦以身垂範蠶桑。高貴之人亦事貧賤之事,如此說來,世間貴與賤原有相通。每個生命都自有內在的高華與莊嚴,哪怕一株草木,一介凡夫布衣。亦有其存在的價值和使命,我因而懂得了爲人且不可妄自菲薄,即使渺小如草木沙塵,亦不可哀怨悲嘆。

《本草經疏》曰:“桑葚者,桑之精華所結也”。《本草綱目》說,桑葚“搗汁飲,解中酒毒。釀酒服,利水汽消腫。”採摘熟透的桑葚,清水洗淨晾乾,再搗爛成汁。倒入糯米酒,置於玻璃瓶中封存數日取飲,滋陰養血,延年益壽。

蠶時,最清雅的事情莫過於雨天釀桑子酒。外面的.雨悠緩地下了幾天幾夜,擱歇了一切農事,竹匾內蠶寶寶沙沙沙地吃着桑葉;茶爐裏煮着自採野茶,古舊的青花瓷壺突突冒着白氣,最是清冷詩意,又最是馨暖愜意。母親系着碎花圍裙,挽着鬆鬆的髮髻,一下下輕輕搗着石杵研桑葚;我靜坐在堂窗前,任憑雨水透過檻窗,打溼我的袖口,絲絲切膚,微涼爽心。

夜風搖動枝椏,夢囈般在迴廊街巷低喃蕩悠。雨水落在屋瓦上,淌過瓦櫞,滴在檐階,叮咚若絲竹,聲音清越綿渺。恍惚間,我的靈魂仿似在空靈的雨境中,飄然渡越了紅塵,被隔絕到了世外。那一夜,我是一位遁世的隱士,置身在唐人詩境裏的“南山幽廬”,藉着一燈如豆,聽風聽雨,幽獨到天明。只不過一夕光景,卻分明像是過了數年歲月般悠長。

一場秋雨收了殘暑之後,山野世界菊華蘭芳,瓜熟果實,黍谷飄香,秋收便到。秋收時亦上秋蠶,但我家不飼秋蠶,因爲收完花生,父親要去下窪一帶幫人家割稻賺錢,秋葉於是就採賣給附近短桑人家。一陣陣金風送爽,鄉人們紛紛下田忙秋收,留下空村無人,小巷靜寂,竹籬茅舍間唯有葉落聞聲,犬吠雞鳴遠遠相續。田野裏、山徑上,到處都是忙碌的農人,挑擔背柴,扶犁推車,彎腰刨土。場面熱火朝天,無限喧騰。春播秋收冬藏,收穫是農人們最開心的事。寒來暑往,忙忙碌碌,不過是盼個好年成。我一直認爲,這山川人世之光景,頂數山野人家的稼穡蠶桑之事最盛大,即使後來我曾歷盡萬般人世繁華熱鬧,亦再不及那時農桑之鑼鼓喧天的陣勢。

我和母親採秋桑,走在山樑上,秋陽杲杲映着漫川芳草、溪頭香樹,綿軟了的淡雲;高遠了的天空;衰敗了的塘荷;清疏了的溪柳;斑駁了的楊和槐,樑樑岡岡皆帶着一種繁華落盡的清曠和安寧。我順着眼前溝溝坡坡,眺望遠處山山峁峁,山間溪帶一直蜿蜒至迷離遠方,溪川林畔,桑田離離,間或流水人家,我於是就想起了成語“滄海桑田”,心中不禁泛起無盡滄桑……待到多年物是人非後,才懂得原來世事都躲不過滄海桑田。

“人間無限事,不厭是桑麻。”農桑之事雖清苦,卻樂趣無窮。許多年過去,我早已不再是當初的採桑女。偶爾憶起往事,依稀記得:草長鶯飛、花明柳媚的春日,鄰里結伴陌上採新桑,日子恬然安樂;依稀記得:樹影篩風、濃陰蔽日的夏午,取井水烹煮桑葉野茶,光陰樸素卻風雅;依稀記得:冰雪封山、萬籟俱寂的冬夜,圍爐火敘飲桑子村酒,流年清寂又安暖。世人所謂的田園之樂,我都曾享有過,而今再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