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數秋風

我倚着它的身軀,站在壩河岸發呆。

經典散文:數秋風

我和它無聲佇立了許久,只有陣風輕撫過我倆的頭髮,隨着胡亂飄動。

濃濁混綠的壩河水,淤成淺淺細流,孕出濃烈的腥臭。空氣是奶白色的,溼沉積鬱成一層厚重的瘴。

“你越發健碩了。”我撫摸它的臉,潤的。

它只是靜靜看着壩河的水,默然不語。我等它良久,爲一句破寂。

“你看盛夏,就這麼來了,你快活嗎?”我擠出微笑,拍了拍發愣的它的肩膀。我看到它滿頭的發,豔得油亮。

“亞森,你聞聞這流動的空氣。”它終於應了我。“你數一數,這抹盛夏的氣流裏,有多少秋的味道。”

“你何必那麼愁苦。”我笑它。

我看着它的臉,肅穆得怕人。

—“你陪了我四年。”

“嗯…四年。”

—“你應該走,回你溼暖的南方去,你不該來這裏。”

“…或許,是命運。”

—“唉,哪有什麼命運。”

“…”

—“你也不該來陪我,死與生的輪迴,本就是我的流轉。”

“我只是覺得,當你死去的剎那,很可憐。”

—“呵呵,哪有不死的道理。”

“在南方,那裏就沒有死亡!”

—“那是個例!你看看你,你那點南的生氣,早都被磨光了!”

“我自願的。”

—“我沒辦法和你說了!”

它發怒了。

我沒有走開,它從未對我生氣過。

“我逃不掉輪迴,你陪伴我的,我很感激。”

我環抱它的腰,把臉貼在它粗糙的背上。

我閉着眼,親吻它的皮膚。

—“我數過了。”

“數過什麼了?”

—“秋風啊,一共是十七道。”

“這你怎麼能數的出來?”

—“數你開始泛黃的頭髮。”

它終於笑了,笑得如此燦爛。正如同四年前我見到的樣子,它留下最後一抹歡愉,然後在深秋慢慢死去。

“你看你,沉得不像你了。”它用頭髮搔着我的臉。“與其這樣讓你離去,不如當年不要來。”

可我從不後悔。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裏默唸。我坐在溼軟的草甸上,靠着它看向天空。

“我想看星星,許久見不到星夜了。”我仰着頭,幻想那是一展晴空,曠野無人,寂靜如初。

“你記得那年,你靠着我,躺在昌平的草地上沉睡,那片星空,真難得。”

“再後來,你死了,我在雪地裏抱着你哭,我捧起雪砸向你,用凍成垛的鞋子踹你。”我笑了。

“死後的事,不記得了。”它看了看濃成惘的天空,似乎孕育着一種快活的溼。“亞森,你看看,會下雨嗎。”

“不會。”我悠然地聞了聞污濁的空氣,那裏沒有熟悉的腥,只有無盡乾涸。

—“你最愛哪座城。”

“爲什麼突然這麼問。”

—“你去過的地方多,我只能留在這裏,聽聽見聞也好。”

“哈哈,當然是北城了!”

—“別開玩笑!認真點。”

“…”

—“那不用愛吧,你覺得印象深刻的。”

“杭州。”

—“哈?你不是很恨那兒嗎?”

“不恨,只是迷惘。”

—“惘什麼?”

“惘爲什麼總逃離不掉那裏。”

—“那兒怎麼樣。”

“假,假得令人髮指,矯揉造作,找不到如你這般直率的`同類。”

—“那是,我可是無可替代的。”

“…”

—“好,我不插嘴了。”

“當你被狠狠推到一個抗拒已深的去處,靠近他的時候,你會覺得惘越來越深。”

—“還漸生歡愉?”

“……可我並不想與那座城池有任何聯繫。”

—“你逃不掉的,正如你甩不開北城的根孽。”

“沒關係,我有你!”

—“哈哈哈哈哈!你回你溫軟的南方吧,我可陪不了你一世。”

“…………”

—“怎麼了?”

“我是來與你道別的。”

—“明白,回去了,少回來。”

“可我要去遠方。”

—“你這個不安分的人哪,多遠?”

“很遠很遠,北方,再北。”

—“聽我的!別去!”

“…”

—“亞森,不要去,你會死!”

“我想像你一樣,重生。”

—“你想寂寥枯槁,再回旋到南城汲養嗎。我怕,我真怕你就那樣沉寂。”

“不會,我向你保證。”

—“哈哈!天知道四年前你又在南城保證了什麼?”

“……”

—“亞森,你笑過嗎。”

“呵呵。”

—“真假,假的我倒胃口。”

“萬一我活下來了呢?”

—“啊?”

“萬一我活着,又笑着來見你呢?”

—“…”

“別擔心,當我逃到無處可逃,容忍化作習慣過後,也許會分生出熱愛。”

—“你拿什麼去堅持。”

“拿我南的血和溼氣。”

—“不是早就幹了嗎?”

“怎麼可能!我可是南城的孩子啊!哈哈。”

快樂地笑了,笑得有些悲涼。

我最後抱了抱它,雙手穿過它如絲的發。

“我走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亞森,……”它望着我。

“怎麼了?”我拂着它身上的毛刺。

“你錯了,秋風,是十八道。”

“什麼時候,又多了一道。活得久點啊,朋友。”我絞盡腦汁,給了個它認爲的真誠的微笑。

“照顧好自己。”

“真囉嗦!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啊!”我開玩笑。

“怎麼可能?我是樹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