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花,紅蜻蜓散文

記憶中的母親因爲沒有文化,所以和父親就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因此,父親很少回家。兒時的母親,總是一個人在田裏耕種,總是一個人站在闊大的庭院中,任憑樹影婆娑,荷香萬重,也展不開緊鎖的眉頭,婷婷的月光照在她年輕的臉上,她神色冷凝,但卻沒有淚水滑過她的臉龐。站在熹微的塵光中,她輕輕地仰頭,看天上的明月,但升起的那輪月亮,在奔跑的瞬間,還是傷了她的心!

白蓮花,紅蜻蜓散文

何時花好月圓照人歸,何時彩雲飄飛盼君顧?

父親回來的那個夜晚,萬鳥歸巢。他穿過月影重重的山巒,頭腦中閃現父母的臉,閃現母親的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反倒永遠也放不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反倒容易產生新恩舊恨。想到母親,他的眉頭略略皺了皺,但隨即又舒展開來,他想起了臨行前母親偷偷塞給他的鞋子,如今那雙鞋子,正被他穿在腳上,且溫暖倍增……

我兒時最高興的事情,莫過於父親回家,雖然他的工資不是很多,但是他會給母親買塊紅紗巾,或者給我買好吃的餅乾,當然還有奶奶需要的花布和叔叔需要的紙筆等,花花綠綠的東西堆滿我們的土炕。當我們盤腿在炕上挑選各自禮物的時候,快樂的母親卻在給父親燒一鍋熱水,要讓清淋淋的水洗去他一路上的浮塵!

母親等到我們都退去了,她才彈彈手上的灰,抿抿額頭的黑髮,衝着父親笑笑,把父親送給她的紅紗巾放在手上,端詳半天,然後,再喜笑顏開地疊好,放進箱子的底層。

但是直到九歲,我從沒有看到母親戴過她的紅紗巾,那薄如蜻蜓的翅膀,那紅如胭脂的霞雲,襯着母親白玉一樣的臉,到底是什麼樣呢?我九歲的那個夏天,像許多的夏天一樣悶熱,母親割了一車子的青草,汗水在她白玉一樣的臉上流淌不停,我坐在車子上面,頭上頂着母親給我採的荷葉,清清涼涼地遮住了炎炎烈日。走過村口的荷塘,母親突然停了下來,問我:“蓮花好看嗎?”

我說:“好看,像媽媽的臉一樣!”

媽媽裂開乾裂的嘴脣,甩開烏黑的頭髮,暢暢地笑了:“真的嗎?媽媽還年輕嗎,還能學識字嗎?”

我沒有接母親的話,急急地跳下車子,高聲朗誦,“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我沒有回頭看母親燦爛的笑容,但是她那天採了很多很多的白蓮花。她懷抱着那些白臉,看西山的雲朵漸漸地淹沒太陽,高高的白楊樹也投下了依戀的目光,靜靜地等待月亮的升起,……但奇怪的是,她仍然徘徊在習習晚風的荷塘,尋找那隻在小荷上停留的紅蜻蜓……

日子推擁着向前,奶奶更老了,而且脾氣越來越不好,常常無端地對着母親大罵。母親轉身,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淚。

叔叔要退學,姑姑要出嫁,我也要長大,所有的重擔,所有家庭的雞毛蒜皮就只她一個人在家撿拾,塵土落在眼裏,不只是眯了眼睛,更重要的是變成眼屎模糊了她的視線,那年冬天,無望的母親對着九歲的我,常常一天問好幾次:“你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你爸爸是不是不喜歡我?”

她多希望父親能夠替她分擔一些,她多希望父親能夠快些回來。

可我們沒有等到父親的歸來,卻等到了父親受傷的消息:就在工程快要完工的時候,父親非要自己搬運那根鐵管,不料那根鐵管在他的肩上溜了下來,正好砸在了他的腳上,腳流血不止,砸折了筋骨……

母親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她急急翻出箱子底下的紅紗巾,找出家裏僅有的積蓄,領着九歲的我,搭車去了父親的.工地。

在路上,我問母親,爲什麼要戴上紅紗巾?

她說,我要讓你神智不清的爸認出我來!

我們終於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父親。磨破了的深藍色秋衣,在他的肩上滑下來,母親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肩上紫紅紫紅的血印,而他蒼黑的臉上卻淌着冷汗,鮮血也正從他的腳趾上往下滴,洇紅了他腳下那片的土地

我們總算知道了父親在外面幹得什麼工作了,母親需要父親的陪伴,奶奶需要父親照料,就連小叔的學費和姑姑的嫁妝都需要父親的兩個肩膀去扛,壓在心頭上的傷比我們想象的要艱難得多!無限悲抑的母親,扯下紅紗巾,死死地抱住了消瘦的父親!

康復以後的父親,一連好幾年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那年,父親向單位借了好幾百塊錢,給叔叔繳了學費,給姑姑買了嫁妝,只是父親因爲腳傷再也不能上工地了,他在單位上安安穩穩地做了一名文書,由此他精心鑽研書法和寫作。每逢誰家有婚事,一定會請父親寫對聯。父親在大場院裏,擺開桌子,鋪開紅紙,蘸足了墨,輕輕下筆:“花開並蒂人成雙,鴛鴦對對慕芙蓉”,“連理枝喜結天地,比翼鳥歡翔長天。”

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端茶送水,殷勤地跑進跑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能夠識得一些字了,有時她也會將這些對聯輕輕念出口,我和叔叔竊笑母親發音的笨拙,但是我的小女兒卻說:“姥姥讀得對啊,誰要說姥姥讀得不好,我就不和他玩!”

白髮蒼蒼的母親,她的腰是彎的,背是馱的,她將永遠不能挺起胸膛,昂頭看她頭頂的藍天。我抱着女兒蹲下身子,她把紅紗巾系在女兒的脖頸上,女兒美得圍着庭院驕傲地轉圈兒!

老了的父親和母親,仍然堅持種着他們的責任田。夏天的時候,我和父母,經過村口的荷塘去田裏施肥,剛剛下過一場急雨,一陣風吹過,荷花半張開粉白的花瓣,搖着黃色的香蕊,漫天飛舞的紅蜻蜓,俯下身子,突然發現了夢中的粉白淺綠,它們在荷尖上展開輕柔的羽衣霓裳,勝卻了人間無數的美麗,原來相逢是這般美妙啊!

純潔的荷花和美麗的蜻蜓,讓我們感動,回家後,父親輕輕展開一張紙,寫下他剛剛填好的一首詞《採桑子》:“正是蜻蜓在雨,花在風,粉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頻驚,昨夜西風雨朦朧,休問,休問,別來幾度春風?”

我和母親讀着讀着,突然掉下了眼淚,我們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啊,那些白蓮花和紅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