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 中秋之夜

中秋是從對親人的想念開始的。

經典散文 中秋之夜

隔中秋還有好幾天,M便給女兒發了一條思親的微信,“佇立庭中搔白首,獨女中秋不返家?”明知女兒無假,他依然要問,只不過想以此期盼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而已。我只好以一句“爲賦新詞強說愁”來調侃他的多愁、安慰女兒的無奈,卻不曾引得一微友笑彎了腰,算是意外收穫,皆大歡喜總是好的。

今日中秋,盼着賞月,我們下午六點多便從市區趕回了遠在郊外的山居。

一進家門,M便捧着手機不停的給朋友拜節祝福,我則在廚房準備簡單的晚餐與祭拜供品。幾隻秋蚊對我興趣甚濃,見我走來走去,便不時學鍼灸師給我來一針,雖然痛癢難耐,但今天藉着過節的名義,便懶得跟它計較了。從廚房的窗戶望去,西天燃起了大片的火燒雲,那濃豔的色彩美得讓我不忍移步。飛鳥大概不知今天是過節吧,仍然玩童一樣在樹木與房檐間飛來飛去,鳴叫着追逐打鬧,不知它的爸媽是否也在巢中翹首以盼?草中的秋蟲,隱士一般只聞其聲難覓其影,夜幕未降,它便迫不及待的奏響千古小夜曲,但在今晚,就讓我暫且將它稱爲月光曲吧!園中的松葉牡丹象太陽的信使,在星月出場之前就早早閉目安睡了。與它相鄰的石竹花則不同,總要陪着欄外的三角梅與朱槿,不分晝夜的渲染它們的熱烈與歡欣。偶有一隻松鼠,依着花莖敏捷的爬上欄杆,一邊如雜技演員的跑跳蹲臥,一邊機警的東張西望……我正這樣悠閒的尋着樂子擺着糕點水果,不曾想,突然從樓上傳來M急急的呼喚聲,那感覺,不像是月亮升起來了,倒好像嫦娥下凡了似的。我一邊應着,一邊嘀咕着這不七點剛過嘛,慌啥。

來不及擦乾雙手,我尋聲朝樓上陽臺跑去,果然,一輪中秋滿月,已靜悄悄的從東方升起。先不說那滿月的靜美絕倫,單就那一路上追隨的雲彩,就足以讓人心動的了。今夜的雲彩,彷彿讀懂了人們對月的那份深情,要與明月共同演繹出吉祥美滿的畫卷。於是,它收斂起平日散漫不羈的個性,將自己化作一柄造型精美、色彩祥和的玉如意,託着熠熠生輝的一輪明月,橫亙在藍絲絨鋪就的天幕上。而今夜的明月,一切猶如初生時的美好,我不知它是上等崑崙子玉的傑作?或是上等白瓷的神工?只見它穩穩的立在那柄精美的如意上,那樣的飽滿、瓷實、溫潤、潔淨、細膩,除了依稀的桂影,不着一絲多餘的裝飾,一副嬰孩般可親可愛的清純模樣。M一邊驚歎着月色之美,一邊用他那像素很低的手機不停的追拍着,只想着即時轉發給成渝兩地的親人,不僅以此帶去我們滿心的祝福,也彌補他(她)們因天氣原因無緣賞月的遺憾。

因了明月,夜幕也只是輕紗一般的飄渺。搬一張小几,置兩把藤椅,二樓陽臺成了年年賞月的觀景臺。一盤月餅,擺成了花兒的形狀,花芯是女兒寄來的孝心,花瓣是朋友表達的情誼,看着心裏都是暖暖的。那盤石榴,則全託朋友所賜,兩個品種組合在一起,豔如瑪瑙,淡若脂玉,一個蓮霧點綴其間,爲這個組合增色不少。還有一盤肉食,那是困難時期沿襲下來的習慣,倘若待客無肉,便不足以表達主人的熱情和對客人的尊敬。我將它們一一擺上小几,最前放一隻插着綠蘿的小瓶,倒上兩杯紅酒,擱上兩雙竹筷,我們便懷着同樂的心情邀請月神與家中那些已遷居天堂的'親人們吃喝賞月了!

室內電視上的中秋晚會正在江油進行,那是詩仙李白成長的地方,於是,詩人那一首首膾炙人口的傳世之作被激情滿懷的吟誦着、歌唱着:月下獨酌、靜夜思、蜀道難、將進酒……這些都是我們喜歡的。由於節目拘泥於地理所限,他們竟忘了我心愛的東坡老,忘了他那“千里共嬋娟”的千古絕唱。於是,我和M走出門來,在陽臺上請各位神仙和先人與我們交換位置,他們回屋歇息,我們坐下賞月。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我和M對坐舉杯,喝着仙(先)人吻過的紅酒,望着漸上中天的明月,一起說着閒話。

“不管科學如何千方百計證明,你看着今晚的月亮,你會相信它的表面是一片荒漠嗎?在這點上,我情願相信神話也不相信科學。在這個世界上,能給人以美好遐想的東西本就不多,科學的推進,不能總以犧牲人文情感爲代價,更何況,那月,本不是我們的世界。只要人類不是貪得無厭的想在上面放羊,月球的荒漠與人何干?”我這樣自顧自的替月說着。

聽了我的話,M難得的沒與我反駁,不知是他有同感亦或是託了過節的福。

挑一塊女兒寄來的月餅,說是朋友推薦的,全手工製作,貴在還是新鮮出爐。吃一口,麪皮酥酥的,蛋黃軟軟的,那感覺,確實沒有浪得虛名。

吃着月餅,想起我們兒時過中秋的事。如今大多數人爲了應節纔去碰一下的月餅,在我們小時候,它只存在於書本或故事。在老家,每年到了八月十五,如果家裏拿得出來,定會蒸一鍋糯米飯,然後將它倒入石臼中。瞬間,大人小孩立即被石臼中升騰起來帶有濃郁糯米香味的蒸氣吸引,圍上一圈,人手一枝蘆竹,說笑中,將蘆竹在石臼中搗來搗去狀如兒戲,直到糯米變成了稠軟的餈粑。揪出一團,放入小碗,加上紅糖,如果是蜂蜜就太好了,趁熱咬一口,滿嘴是糯米的純香、蘆竹的清香、蔗糖的甜香……雖然,餈粑沒有月餅的形態寓意,但那種參與的樂趣與企盼的心情、那種千萬米粒糅合於一體的聚合,卻是另一種難忘的記憶。

對飲一口,對着天上的月亮,也來個舉杯邀月,並趁機說些酸文假醋的話。過節,不就是這樣嗎?

“你知道爲什麼這些文人都愛寫月亮而不是太陽嗎?”M以一慣好爲我師的語氣啓發我。

“爲什麼?”我還算善解人意,一定給他這個機會。

“因爲太陽雖好,但它把握不好度,有些季節和有些地方老曬,有些季節和有些地方老不曬,整得人類對它是又愛又恨。”

他這樣說好像還真是有點道理的。以前,每到稻穀收穫的時候,奶奶就要祈求老天爺,千萬要出太陽啊,可別讓半年的辛苦打了水漂哦。而到了栽種的季節,又最怕大日頭天天曬得土地開裂。這時,奶奶就又開始唸叨了,要求老天爺開開恩,別把剛栽的苗苗曬成了乾柴,那可是我們一家的口糧啊。

“你看,與太陽相比,月亮,就永遠都是這樣溫溫柔柔的。”M看着月亮,顯得有些動情的繼續說道。

是啊,此時此刻,在月華融融的清輝裏,彷彿一切都是那樣明亮,明亮之下,卻又是那樣朦朧,好似夢鄉,讓人心不知不覺有一種被融化了的感覺。假如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是不是作爲一個男人,對另一半的一種本能的期盼呢?是不是在他們眼裏,所謂的女強人其實就如同太陽,而他們想要的,卻是月亮般溫柔靜美的女人。這本無錯,但問題是,這個世上,又有多少能與之相配的既有陽剛之美又有達人之智的男子呢?因爲過節,也因了這靜美的夜,我沒有與他頂針。

月下一壺酒,對飲無閒愁;舉杯邀明月,柔情漫心頭。

就着這葡萄美酒、鮮果甜點,靜坐在這清亮的月光裏,心裏涌上的,多是與月相關的思緒。

我想,這月亮,不光是男人喜歡,女人也同樣喜歡。喜歡那些小時候學到的有關月的神話、喜歡那些讀到的有關月的詩詞、喜歡那些聽到的有關月的樂章、喜歡那些看到的有關月的圓缺……

這讓我從小相信,相信那月上定然住着美麗的嫦娥,還有釀酒的吳剛、搗藥的玉兔。想她們一家三口,每日在桂樹下歌舞、釀酒、搗藥,沒有人間的戰火紛爭、飢餓寒冷、疾病苦痛,那纔是真正的無憂無慮的神仙生活。

我相信,每一個靜夜的清風明月,對於可愛的東坡與浪漫的太白,在他們心裏,早已不只是一種自然風物。雖是《月下獨酌》,獨不見詩人寂寞,滿篇只有天人合一的瀟灑、歌舞飛揚的曠達。赤壁把酒,世人皆嘆“哀吾生之須臾”,唯東坡,胸襟浩蕩。他用清風明月滋養的生命,其生命也定然與天地共存。“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所幸,此時此刻,我們不但沐浴在東坡老的清風明月中,也沐浴在他的人生智慧裏。

我相信,一曲《彩雲追月》定是受了上天的啓迪,纔有了那般超凡脫俗的音韻。

我相信,月的陰晴圓缺,從不曾是爲了迎合人的悲喜情感,那一定是它自身生命的軌跡。如果從月的角度來看,缺,是圓的基點;圓,是缺的重生。每一個輪迴,它都不是表面的重複,而是一種更高級別的漸進,在漸進中變幻出生命的多姿,從而展現一種獨特而鮮活的美麗。

夜漸漸深了,月亮已升至我們的頭頂,夜空也彷彿知道今天是月亮的專場,盡數退去了一路的浮雲,只留下一方明淨如洗的青天。我們戀着越來越明亮的月色不願回屋,躺在搖椅上,安享着這一夜的清風明月、蛙鼓蟲鳴。雖然時至中秋,但在這攀西大地,似乎還感覺不到一絲秋的蕭瑟,就是這深夜,藉着路燈,你也能很容易的看到滿園盛開的花草,如果不看日曆,與春天倒也別無二至。

閉着眼,雖然我又想起了那些有關月亮的科學與神話的截然不同,但我不再糾結。人的生命畢竟是短暫的,人與月的距離畢竟是遙遠的,只要我自己不曾因爲科學的發現而改變對月的美好印象,我用我眼看到的就還是那個美麗的月亮。而月亮本身,也從不曾因爲科學的發現說它是一片荒漠就從此暗淡下去,它仍然每日變幻着圓缺,散發出光華。也許,這便是距離產生美的最有力的一個例證吧!其實,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隔着一點距離,記住一些美麗,相信,年年中秋之夜,定然一如今日這般祥和、這般靜美、這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