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匠人生散文隨筆

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區值夏鎮下樟溪村,是遠近聞名的錫匠村,村裏的成年男子,從祖輩那裏傳承了打錫的手藝,十有八九都是錫匠。

錫匠人生散文隨筆

有下樟溪村,就應該有上樟溪村,果然,我的猜測沒錯,兩個村子之間,有一條清凌凌的小溪相連。溪邊,一棵巨大的樟樹,其旁逸斜出的粗壯枝杈,成了連接着兩村村民的“橋樑”。

樟溪,細品這兩個字,詩意、浪漫、古典,有唐詩宋詞的清新味道,小村因此而得名。我一直喜歡有味道的村子。

如今,古樟還在,溪水還在,小村清冷而幽美,那一口口池塘邊,有勤快的村婦洗衣,有肥肥的鴨子游弋。只是,村裏的男子,大都在外面搞營生,留在村子的錫匠,也大多改行了。

我們的車子剛過橋頭,往左直接拐進村裏。秋日的下樟溪,滿是豐收的景色:柚子樹上結的柚子,如一個個碩大的綠燈泡,場坪上晾曬着一捆捆的芝麻桿,就像一枚枚秋天的詞語在吟唱。這時節,在村裏走一走,看一看,聽着閒花落地的聲音,很是愜意。

年逾七旬的老錫匠劉孔鍾在馬路上等着我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確涼短袖衫,灰褲子,腳汲一雙塑料拖鞋,面容清瘦而和善,一雙手青筋暴出。

我誇他面相年輕,他嘿嘿一笑說,每天都會喝上兩小碗自家釀的酒,有谷燒,有米燒。可能是醇香而綿長的自釀家酒,讓他神清氣爽吧。

劉師傅的家就在馬路邊,小院裏種着花草,養着雞鴨。他連忙把我們讓到客廳喝茶,此時,我的腦海裏滿是打錫的影子。

他從牆角取出一個黑黢黢的大物件,剛開始我以爲是打爆米花的用具,正詫異是何種材質,他自豪地說,這就是他打的大件錫酒器,用來“逼”燒酒的。家裏釀酒,非它莫屬。他用手比劃着,從這裏送酒糟,從那裏出酒,用其他材質做出的酒,會變味。

錫器“色如銀,亮如鏡”,一直以來,有“平和柔滑、高貴典雅、歷久長新”的特質,“盛水水清甜、溫酒酒甘醇、貯茶色不變、插花花長久”,深受百姓青睞。一般有錢人家,都用錫茶壺、錫酒壺、錫香爐、甚至是錫尿壺,這些錫器,曾經是女兒嫁妝裏最排場的物件。

我納悶地問,近幾年都說錫器有毒,有很多人把家裏祖傳的錫器都賤賣了。劉師傅肯定地說,他都是用百分之九十九的錫打製錫器,也用了幾輩子了,應該是沒有毒性的。

看我再一次睜大雙眼,他瞬間像個魔術師,爲我演示着他一輩子不知重複過多少次的釀酒動作。

我說見過的錫器多是銀灰色的,這怎麼是黑色的。他解釋說,第一,放在廚房,煙熏火燎的,再加上時間久了,有點氧化。這件釀酒的錫器,厚實而笨重,用上幾代人應該是沒問題。

我堅信,在農村,每一件耐用的物什,都可以和呼嘯而過的歲月一起沐風櫛雨的。

劉孔鍾師傅引路,穿過幾條街巷,我們來到他的老屋,平時,他打錫的地點就是在老屋。

這是一棟被時光侵染的老房子。那精美的石窗和木雕,讓人讚歎不已。一問才知道,晚清舉人劉文鏞,就是劉孔鍾的祖父,劉文鏞的父親劉瑞蓮也是打錫匠,由此看來,他們家,既是書香門第,也是殷實之家。

劉孔鍾從十五歲起,就跟着父親劉萬順學打錫,學了四年,十九歲出師。他早先在鄉辦工廠裏上班,後來回村裏當支部書記,閒暇時間打錫,斷斷續續打了半個多世紀。

打錫,是他養家餬口的技能;打錫,也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憑着這門手藝,供養五個兒子讀書,憑着這手藝,一家人過上安穩和美的生活。

他父親劉萬順早年在永豐沙溪一帶開錫匠店,技藝精湛,好多手藝人冒名說自己就是“劉萬順”。有些老顧客一下就識破說謊的人,等也要等到劉萬順來。女兒出嫁,打錫器請到“劉萬順”,那纔是請對了師傅。要打的錫器很多,有時,一冬天就住在一個村裏,你家打完他家打,打到大年三十纔回家過年。

在老屋斑駁的條几上,擺放着劉萬順唯一遺存的一把酒壺。劉孔鍾師傅虔誠地捧在手上,打開大射燈,請我貼近來拍照記錄。他說,你看看,你看看,我父親做的錫器,焊縫都找不到,那纔是一流的手藝呢。

爲了拍攝的需要,劉師傅把一件件精美的錫器,擺在一個杉木板上,有精美的錫茶壺,有錫酒壺,有錫燈,這小小的錫器展臺,是他心血和汗水的寫照。

這些錫器是如何打製出來的呢?劉師傅坐在小板凳上,爲我們演示着一個個步驟。打錫工藝的流程較爲複雜,但在他的操作中,又是那樣的.得心應手。他說,打錫,論步驟有七步:溶解、壓片、裁料、造型、焊接、打磨與裝飾。先用坩堝把舊的錫具或買來的錫融化。他還改良了工藝流程,用上了鼓風機。問他在哪裏買錫,他說有時會到深圳華強北大市場,“深圳”這個地名一說出口,讓我覺得他的“與時俱進”和“創新求變”,真是高人在民間。

用坩堝把錫融化成錫水,然後把兩塊紅石板對合着,石板相對的兩面,附着黃色的細草紙,爲了怕滾燙的錫水燙爛黃草紙,劉師傅發明的土辦法,在黃草紙上凃抹一層細石灰,黃草紙可反覆用多次。在兩塊石板之間,壓着一根細麻繩,把繩子圈好要打的錫器的樣子,繩頭留在板外,把錫水由繩口慢慢傾倒進去,兩塊石板一夾,就成了錫片,麻繩的粗細,決定了錫板的厚度。

緊接着,他根據所做器具的形狀,用自制的圓規在錫片上畫圓後,將錫片裁剪好,用小鐵錘在砧木上錘打,打出初步的形狀,接着用烙鐵焊好接縫,再放到鐵砧上反覆敲打。

一錘一錘,將自在、歡喜和滿足叫醒;一錘一錘,把大豆、芝麻和稻穀催熟;一錘一錘,敲響了寂寞而出彩的時光,

最後一道工序是拋光。拋光的工具是一個特質的木製輪子,把錫具卡在上面,架在兩個條凳上,用一個粗的棕繩牽制着輪子,兩個腳上下踩動,錫器轉動着,劉師傅的眼神也轉動着,他用刮刀一遍遍颳着自己的作品,或用砂紙打磨,不一會,一件表面光亮平整的錫器就新鮮出爐了。

每打製好一件錫器,劉師傅都會把“劉孔鍾記”打印在醒目的位置,這似乎可以活過時間的器皿,保留着一個傳統手藝人全部的心血和汗水。那器皿上流淌的雅暗時光,有溫度,有情意,這也是一直我喜歡手工製品的本真緣由。

靜下心,與一件件錫器對視,我似乎能聞到別樣的氣息。

打一件錫茶壺需要多少道工序呢?劉孔鍾師傅說:“錫茶壺,由壺底、壺身、壺頸、壺口、壺嘴、壺提手等組成,焊接處需要用心。”我知道有句行話說的好:“錫器,三分做,七分磨。”可見,打磨過程非常關鍵,焊接好的毛坯,藉助熬化的松香,將打錫器粘固在腳踏驅動的轉盤的中心軸上,使其旋轉起來,修去錫器表面凹凸不平的地方,再反覆打磨,除去表面的焊跡和錘痕,最後用棉布拋光,直到錫壺表面平整柔滑、光可鑑人爲止。閒暇時光,劉師傅就在老屋裏忙碌着,量、裁、銼、焊、刮、擦,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看着彎彎的壺嘴與壺身之間的接縫,渾然天成,我不由得誇起他的手藝來。劉師傅撫摸着茶壺柄說,錫片打得薄薄的,會捲起來,兩邊的錫片連在一起,再將焊痕磨平就好了。他捧着做好的壺身,放在耳朵邊聽一下,看看是不是密封嚴實了,密封得好,裏面會有“嗡嗡嗡”的聲音。

一把錫壺,打好後,爲了茶壺更美觀,更結實,劉師傅還會在壺嘴與茶壺身間焊一些花紋,慢工出細活。他說,不緊不慢,一天能做一把茶壺哩。現在,一把錫茶壺能賣三、四百元錢。人雖然辛苦,但打錫的收入還是不錯的。劉師傅一再驕傲地說,這輩子,憑着這門手藝,他不愁沒錢花。

爲了更深入瞭解打錫這個行當,我又不避諱地問起傳說中打錫匠剋扣斤兩的事。劉師傅說,這樣的手藝人有是有,但不多。他幹了五十多年,祖上也幹了好幾代,都是誠實本分做人。人家萬一識破了咋辦?方圓百里,都是鄉里鄉親的,名聲壞了,花多少錢也買不回的。

我看到他家的方桌上,有一些壽字圖案的半成品,原來,那是他加工錫燈用的。目前,在吉水縣水南一帶,添男丁和結婚的人家,正月裏,都要在祠堂裏上錫燈。土話的“錫”同“邪”,有辟邪的意思,所以,劉師傅的生意一直很好。

劉師傅從父親劉萬順手裏接下了打錫的挑子,還有三個竹編的籮筐。一個籮筐在家裏盛打錫器的工具,一個走村串巷用,還有一個留在了水南。我好奇,劉師傅又一次解釋說,那些吉水水南人生怕他不幹了,就把一個籮筐“扣留”在了水南,打錫燈和錫壺的定金都收了好幾份了,哪能會不去呢。“一壺一江山,一步一百里”,忙完秋,他又要樂滋滋地去水南打錫了。

做一個錫燈,要三天時間,現在,一個錫燈可以賣七、八百元。錫燈的底座上面是一個繁體的“壽”字,壽字上面是一個大元寶,再上面就是插蠟燭的地方。還有一種錫燈也是劉師傅一直都打製的,底座是一個錫盤,上面是一個如意葫蘆狀,寓意着萬事如意,旁邊三個放蠟燭的地方,頂部用紅繩子繫着。爲了增加喜慶,最下面再綴上帶着紅穗子的金葫蘆。每副金葫蘆二十元錢,劉師傅說,他也是自己買來的,碰到好說話的客戶,他就會白送金葫蘆,碰到難說話的客戶,就收二十元成本價。

他說着“水南”兩個字,充滿了溫情和暖意,在那裏,他的小坩堝散發出橘紅色的光暈,在年華深處,一定是一段溫潤的時光。

半個多世紀世紀過去了,香樟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劉孔鍾指尖上的故事,一直在講述。這些年,他做了多少把錫壺,只有從容的時光知道。

爲了讓我們感知他的苦和樂,劉師傅擔起籮筐,在飛檐翹角馬頭牆的老屋旁行走,再行走。挑起籮筐,他似乎一點都不吃力,反而覺得格外灑脫和自在。可能,在他的精神世界裏,挑擔子出去,外面是滿滿的希望,挑擔子回家,家裏是暖暖的愛意,都是他喜歡的。現在,有電動三輪車了,出行方便快捷,但那些遠去的時光,時光裏的景象,一直沒有走遠。

三錘兩打,便是人生。庸常的歲月裏,劉師傅享受着平靜的日子,他用幾件精美的錫器叫醒往事,真好。

時間是一把生鏽的鎖,那副扁擔,那根棕繩,那吱吱呀呀的挑擔聲,隨着時光老了,當年那個健步如飛的手藝人也年逾七旬。

放下扁擔,劉師傅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武功。原來,走村串巷的手藝人很不容易,走到哪裏,住到哪裏,在外面風餐露宿,換來的辛苦錢,就放在一個木頭做的暗盒裏,他們最怕遇上半路打劫的。如今,他一招一式比劃着早已經不用的武功,在他舒展手臂的一瞬間,我看出了手藝人的艱辛,也看出了他們的樂觀和可愛。

如今,打錫村的男人,大多數都幹更加賺錢的營生了,只有劉孔鍾老人,還一直堅守着這個傳統手藝。他把手藝傳給了大兒子劉孟桓和三兒子劉孟楨,他希望這打錫的手藝能一直延續下去。

不過,我不免擔心起來,他的孫輩個個會讀書,有出息,將來,有可能不會從事這一打錫的行當。現在,有人把“打錫”提升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高度,還有的打錫匠被請到省城參加“非遺”博覽會,現場施展手藝,這應該是打錫人最高興、最自豪,也是最無奈的事情了。

社會在變革,生活在改善,而今,塑料製品、不鏽鋼製品代替了原先耐用的錫器,真不知道這打錫匠還能走多遠?一隻火爐,一把錘子,一顆執着的心,一縷耐得住寂寞的情愫,它們會在哪個時間段老去嗎?

總有一些東西,用消失來證明它的珍貴,我瞬間的感悟多了些秋意。“一粒米里藏世界,半壺水裏煮乾坤”,在有樟樹、有溪水、有雞鳴、有狗叫、有炊煙的村莊,劉孔鍾看似強大的內心,不知能不能滋養漸行漸遠、漸遠漸弱的錫匠人生。

要離開樟溪村了,劉孔鍾老師傅一直執意把我們送到橋頭。依依惜別時,我暗自祈禱,真希望那些半個多世紀的“老夥伴”,一直陪着他,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