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山水散文

(一)長滿野草的河道

塞外山水散文

這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古老的甚至比那紅山文化的歷史都悠久。

它的源頭在內蒙古高原上,蜿蜒流淌,帶着歷史的身影,帶着,久遠的濤聲。

這裏的先民們,沿着它流經的地域,追逐着它時隱時現的身影,築房修屋,開荒拓土,播種了人類繁衍生息的種子,也播下了紅山文化的曙光。

老哈河,一條曾經輝煌的河,一條充滿憂傷的河。

確切地說,我不知道這條河流形成於何時,我只知道這條河流的歷史很悠長。

看看博物館裏那些鏽陳列的跡斑斑的雕弓彎刀,沿着它的岸邊撿拾散落在田野裏的遼瓷宋瓦,聽一聽山野裏隱隱傳來的羌笛簫鼓,還有那至今矗立的大明塔、清王府……它是一條孕育生命的河,一條與燦爛文化相伴的河流。

從三江源開始,循着它久遠的濤聲,我才知道,它的歷史有多麼輝煌。

在遠古時期,它的流域很寬廣。它是河套平原的血脈,滋養了一片蒙古大地的沃土,喂肥了茫茫草原上的牛羊。它穿過歷史,跨越許多磨難,一路艱辛走來。

山洪爆發的時候,阻塞了它的河道,它變得狂躁不安,桀驁不馴。再不是那條溫婉、明淨的河流。它咆哮着,摧毀着一切,滌盪着一切。把人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村莊,沖毀了;把人們懷着熱切希望播下的種子,裹挾了;把人們創造出的那些蘊含人文精神的器皿,深深覆蓋。汪洋過後,留給兩岸的人,滿目狼藉、一地哀傷。

它更多的是滋養,他的滋養,讓塞外大地上的民族格外興旺。在它清晰的記憶中,沿河而居的那些民族,在這片塞外之地不斷髮展、壯大,獨立然後又融合。沿着它的軌跡,我們可以輕易尋找到一個個王朝的身影。那些散落在田間山野一個又一個神祕文字的碎片,就記載了一個曾經強大,又迅速衰亡的王朝——契丹帝國。順着河流行走,你會看見一個個響亮的地名:“遼上京”,“遼中京”,這些帶有鮮明特點的地名,自然與一個一個曾經在這裏繁衍生息的民族有着割不斷的聯繫。順着這條河流,契丹、西夏、金、滿清,這些在中國歷史上耳熟能詳的少數民族經過不斷興起與融合,最終走向廣闊的中原大地,建立了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大清帝國。

河水悠悠,往事悠悠。

它不斷地孕育着,又不斷地摧毀着,就像它留給蒙古高原的身影,曲曲折折,坎坎坷坷。

或許,這就是生活。兩岸的人們依然逐水而居,追逐着它的每一次遷徙,發展着、創造着,不離不棄,福禍相依。

每一條河流都有漫長的歷史,都有悠長的故事。

我沒有聽見過老哈河那澎湃的濤聲,那是屬於歷史的。可是我見過它清澈的漣漪,那是留給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的。

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這條曾經咆哮的河流已經很馴服了。沿着歷史的足跡,它不曾有過越軌的行爲,它已經漸漸失去了興風作浪的資本。在人們規劃好的圖紙上,緩緩流動。然而,不知從何時起,那一閃一閃的明媚的眼睛閉合了,滿天的星斗在老哈河裏再也尋不見燦爛的影子,垂死的游魚在乾涸的河道里,講述那個更加久遠的相濡以沫的故事。野草漸漸佔據了河道,藉助那尚未蒸發的底蘊,瘋長着,茂盛着。順着河道刮來的風,梳理着齊腰深的野草,俯仰有致,搖曳生姿。河道里掀起了層層綠色的波濤,一樣的磅礴,一樣的壯觀。

現在,我帶着我的小孫女,站在現代化的堤壩上,順着河道看過去。那條曾經澎湃的,曾經清澈的河流,長滿了青青野草。

也許,在她今後的記憶裏,故鄉的河流,就是長滿了野草的河道。

(二)廢棄的古堡

我在一條長長的山岡上漫步。

這兒是典型的塞外地貌,山石裸露,荒草連綿,樹木稀疏。強勁的山風順着山岡刮過來,呼嘯着,日夜不息。

站在這樣的地方,很適合縱目四望。

這裏應該有廢棄的古堡,不知修建於什麼朝代。

古堡其實已經不復存在了。殘存的瓦礫被荒草掩映着,躲在歷史的角落裏,保存着那麼一點點關於這裏曾經的記憶。

這裏的山民們早已不去注意那些殘垣斷壁,碎石亂瓦,任由它們在荒草裏頹敗、銷蝕。也沒有興致去探尋碎瓦斷磚上被歷史浸潤的斑斑痕跡,當然也不會有任何的興趣去考究那些磚瓦是唐磚還是漢瓦。需要的時候,他們就會拿着現代的錘斧去敲打歷史的碎片,翻弄着那一段荒蕪的記憶,把那些中意的,看似還算有可用價值的磚瓦搬運到自家的院子裏,砌在剛剛動工的房基上。歷史的積澱融進了現代的泥土中,不知是否從此煥發新生,還是從此改變了自己的歷史風貌,與那些寒石瘦土毫無二致。

那些瘦瘦的小黃花,從碎石亂瓦的縫隙裏鑽出來,在山風中顫抖着,彰顯出生命的韌度,卻在不經意間做了這古堡的註腳。時間可以流逝,記憶可以泯滅,而生命卻是生生不息。看看那殘垣斷壁上生長着的青青野草,像不肯停止的思緒,在不息的山風裏,一點一點蔓延。看着一堆亂石似的'古堡的遺址,感覺那裏面肯定有不肯老去的靈魂,或者有不曾停止思索的思想,在山風裏一點點擴散,一點點叩問。

一羣羊從山岡的那邊過來,低着頭,專注的在早已廢棄的古堡的遺址上撿拾着昨日的輝煌。所以,它們的咩聲總是與衆不同,沉鬱、悠長。像是從古堡遺址的殘垣斷壁裏發出的歷史的回聲。

只有那位滿頭白髮的學者,獨自站在長滿荒草的山岡上,將那雪白的長髮,隨風飄散。

和那些羊一樣,他在古堡的遺址上不停地,反覆地撿拾。他固執地認爲,祖先們總會以某種方式在他們的遺蹟中留下一些可供咀嚼的養料。野草可以讓那些羊們果腹,擠出營養豐富的奶水。這些殘敗了的碎石亂瓦,則可以讓我們這些後來人感知先人們的艱辛與偉大,從中尋找可以警覺與自豪的東西,讓我們在曾經輝煌,如今變成廢墟的古堡面前,感覺歷史的厚重。從這個意義上說,一處處的廢墟,就是歷史留給後人們的寶貴的精神財富。

廢墟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是記載歷史的一種特殊方式。那些曾經的輝煌,大都是從一個一個的廢墟中發掘而來的。包括我們塞外著名的紅山文化,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龍形玉雕。它們不知在歷史的廢墟中沉睡了幾千年,一旦破土而出,就成了永恆。每一個廢墟都是一個永恆的符號。

沒有什麼是永恆,也許只有大地、泥土。無論多麼偉大的建築,最終都會成爲令人痛惜的泥土。從泥土中來,迴歸泥土,這也許是難以擺脫的規律。而創造與毀壞似乎就是全部的歷史。偉大的建築見證了人類的偉大,處處廢墟則記錄了人類的愚蠢與狂妄。如秦時的阿房宮,近代的圓明園。那些偉大的建築讓人類收穫了創造的滿足,那些廢墟則時時讓人警覺。如此看來,廢墟更值得珍惜。

一處處廢棄的遺址被現代人修復了,足以證明今天的富足與強盛。人們不喜歡那些曾經的輝煌以廢墟的形式展現在世人面前。人們是想修復一段不願記憶的歷史,豈不知同時也割裂了一段歷史。

掩蓋與忘記一樣,都是可怕的。

學者的滿頭白髮其實也是一個符號,終將變成廢墟。然而,那蒼蒼白髮底下,同樣埋藏着寶貴的東西——思想。

按物質不滅的定律,永恆是存在的。廢墟是永恆的一種存在形式。

學者的白髮在荒草悽悽的山岡上格外醒目,像一盞明燈,照亮了被山民們遺棄了的古堡。被時間遺棄並不可怕,只要我們的思想活着,所有的遺址都將成爲永恆。

(三)斷崖與榆樹

這斷崖是由山水日積月累沖刷而成的,像一個黃土高原的剖面,展示着高原漫長而艱難的足跡。像一部打開的書頁,將高原幾千年的滄桑歲月,清楚地展現在路人的面前。

這頁書紙翻不動,卻由山水不斷刷新,不斷書寫新的內容。年年生出的青草,成了書頁裏最生動的標點,將過往的滄桑與時下的歲月一段段隔開、連綴。而斷崖上面那棵榆樹,在山風裏俯仰生姿,發出颯颯的嘯聲,成了這裏一楨最招搖的風景。

不知道這山水是多麼大的力氣,將一條逶迤的山岡攔腰切斷,成爲高聳的斷崖。我們不得不歎服山水的毅力與韌性,水滴石穿尚可以理解,將一條山岡像切蛋糕一樣切開,而餘下的則在歲月的滄桑裏隨風而逝,現出一條幽深的山谷,卻實在讓人感慨。

一條雄渾的山岡到這裏戛然而止,成了一曲讓人扼腕的絕唱,成了一首磅礴詩作的斷章。實在是太過決絕。

把那連綿的山脈切斷了,川流而下的水,一路奔騰而來,咆哮而來,幽長而坎坷的山谷,不斷給山水蓄力、加速,那滔滔的河水就變得放蕩不羈,變得狂躁不安,撞擊着,肆虐着。川流而下的河水,在這裏徘徊了,尋找不到那種“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暢快。那種一瀉千里的氣勢在這裏消減,那種暴戾,桀驁,在這裏安靜下來。

這個斷崖處,自然形成了一個寬敞而平展的小巧的盆地,讓連綿不斷的山脈有了透氣的窗口,讓川流而下的河水有了一個轉圜的餘地。河水來到這裏,平靜下來,像一條乖巧的魚兒,在這個小盆地裏迴旋着,快樂着。在這裏,變得愈發狂躁的河水可以安閒地沉澱一路泥沙,可以澄清浮躁的心情,然後,清爽明淨的重新上路。

空中游弋的雄鷹,在斷崖處彷徨了。強勁的山風,到這裏變得格外溫柔,風輕雲淡。沒有了搏擊風雲的快感,讓雄鷹有些不知所措,鬥志銳減。雄鷹在高空遊弋着,俯瞰大地。應該是縱橫有序的山脈氣韻,可是,在這裏卻出現了一處斷崖,出現了停頓。雄鷹犀利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它收斂了那寬大的翅膀,落在斷崖處那棵孤獨的榆樹上,對着斷崖榆樹,苦苦思索。它自己也成了風景的點綴。

其實斷崖的深處是乾涸的谷底,早已經沒有了潺潺流水。這裏成了兩川交匯之地,成了山裏人進山、出山駐足歇腳的驛站。這一面斷崖,就像一個巨大的界碑,將左川右谷界定,讓那些易於陷入歧途的人,迷途知返。

我,還有那些進山、出山在此歇腳的山民們,仰望着面前這個巨大的橫截面,感嘆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閱讀着斷崖上面那些縱橫交錯的痕跡,就像在閱讀一部天書。

這是歲月的傑作。

斷崖上佈滿了累累的痕跡,像山裏人粗糲的額頭,縱橫交錯,飽經滄桑。

橫向的,是一層層的紋理,像古樹的年輪,那是歲月的堆積。深埋於歲月深處的滄桑在這裏變得清新了。那一層是厚厚的黃土堆積,那一層泥沙、碎石的填充,那一層有枯枝、殘葉在黃土層裏痛苦掙扎。在這一層層堆積起來的斷崖面上,我們似乎看見了歲月層層疊壓,看見了風調雨順,看見了世間滄桑,看見了這裏的人們揹負着歲月的艱辛踉蹌前行。

縱向的,是風雨的手筆。它們在不斷削減斷崖的厚度與高度,將原本整齊的截面銷蝕得犬牙交錯,它們是想把這斷崖重新塑造成一座聳立的高峯嗎?它們是把斷崖當做一個可以塑造的作品,在歲月的時光裏,不停地雕刻。用或細膩,或粗狂的刀法,潛心創作,將一面斷崖雕刻成了一座永恆的紀念碑,在綿綿羣山中,在歲月的深處,站立。

那棵榆樹在斷崖的頂部不停招搖着,它是在與強勁的山風抗爭。自然,還有這銳如刻刀的雨水。它原本應該是在山岡上,與這斷崖還有一段距離。是這裏的風雨,讓斷崖一步步逼近,最終將它放置在斷崖的邊上。它已經無路可退。

這棵榆樹清楚地知道,它將與這斷崖共進退。

榆樹用自己的根系編織了一張密密的大網,將泥土網住,讓泥土不再流失。它知道,這是它最後的陣地,存亡都繫於腳下的斷崖。榆樹的根鬚大部分都裸露在外面,暴露在風雨裏,粗糲、堅韌,泛出深綠、紅褐色,猙獰、恐怖地,深深抓住泥土,向四下散開,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根鬚將泥土保護起來。泥土不再流失,斷崖不再後退,斷崖上面的榆樹不再搖搖欲墜。被山風吹落的草籽在榆樹的根鬚出發芽、紮根,蔓延出一片明亮的綠色。幾朵小黃花,從綠色中鑽出來,眨着明媚的眼睛,喚醒了沉寂的山谷。

榆樹保護着斷崖,斷崖滋養着榆樹,在這羣山裏面,它們共同展示出一幅絕美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