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月光美文摘抄

阿栓拖着疲憊的身軀關好羊圈門,便摸了塊乾硬的饅頭坐在院子裏嚼了起來。月亮又大又圓,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夜,太安靜了,院外高大的楊樹偶爾嘩嘩作響,纔會讓人知道還有輕風吹過。仰望着一片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時,阿栓沉重的傷腿又隱隱作痛起來……

那片月光美文摘抄

十五年前的那個月夜,阿栓的女人用一瓶農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栓忠厚傳家,老實能幹,年輕時是父母鄉鄰眼裏的好青年。可因家境貧寒,又有一個自小憨傻的弟弟累贅,所以一直拖到30多歲還未找上媳婦。在農村,男人30多未娶,基本上要打入光棍行列了。老邁父母和家族長輩都甚是着急,先是東挪西借,翻蓋了家裏的四間瓦房,修葺了像樣的門樓。再求親告友,多方打聽,爲阿栓尋媳婦兒,醜俊年齡都不是問題,即便是二婚也行。後也是機緣巧合,東村一王姓女子喪偶,在衆人撮合下,帶着一年方5歲的女兒嫁給了阿栓。阿栓家迎娶新娘子辦的也是相當隆重,給所有親戚下喜帖,大宴賓客三日,那番熱鬧一點兒也不比頭婚女子遜色。新媳婦雖帶着孩子過門兒,可年齡卻與阿栓相當,尤其模樣兒標緻,舉止得體,衆街坊紛紛誇讚阿栓豔福不淺。抱得美人歸後,阿栓過日子的心勁兒更足了,整天不閒着,家裏外頭渾身上下彷彿都有使不完的勁兒,與那女人自然也是情投意合,如膠似漆。

阿栓雖蓋房娶妻,好事連連,可家底兒畢竟單薄,先前借下的外債壓得全家喘不過氣來。新媳婦兒剛過門兒不知就裏,平日生活用度也不會節儉,喜歡打扮,花錢大方。阿栓老母親漸漸有些看不慣了,先是暗地裏嘟囔阿栓,說這洗衣粉和香胰子用的比以前多了許多。阿栓孝順,當夜便提醒女人少用些。新媳婦兒聽後很是生氣,便整日沒有好臉色,不僅不節儉,花銷反而更加大了。這婆媳間先是互不搭理,暗暗較勁兒,最終撕破臉皮,吵鬧到街上。新媳婦兒當晚哭着回了孃家,阿栓只好低三下四的跑到丈人家求情,在老岳父岳母連哄帶嚇後,阿栓接回了女人。當夜,也是這樣一片如水的月光,阿栓用自行車把哭哭啼啼的女人馱回家已到了深夜12點多,心力交瘁的他倒頭便睡下了,誰知這剛烈女人當夜卻吞下一瓶農藥自殺了。第二天,阿栓抱着女人冰涼的屍身痛苦流涕,幾番暈厥,那悽慘的哭喊讓整個村子男女老少爲之動容……

阿栓丈人家聽說女兒自殺,豈肯善罷甘休,來家打鬧一番,又提出種種苛刻條件,隆重把女兒下葬纔算了結。短短不到半年時間,阿栓家從大喜到大悲,年邁父母經不起這種打擊,不出兩年光景,也相繼過世。從此,偌大的宅院裏,只剩下阿栓與憨傻弟弟相依爲命。

十五年前的那片月光,在阿栓眼裏是痛苦和灰暗的。

十年前的那個月夜,因爲一瓶酒,阿栓鬱悶的廢掉了自己一條腿。

在農村,蓋房娶妻、親人出殯這些本來都是天大的事情,每一個男人都要用畢生精力奮鬥纔可以完成,可阿栓的這些人生經歷卻只有短暫的三年。世間所有的悲喜和生死別離彷彿全部濃縮在了一個瞬間,釀成一杯苦酒,讓阿栓品嚐,並徹底將他擊垮。

妻子和父母相繼去世後,阿栓對生活再也沒有了信心,漸漸頹廢,整日裏借酒澆愁,身體也一天天消瘦下來。

按照女人去世時丈人家定下的.條件,阿栓要繼續贍養妻子留下的女兒,逢年過節還要拿上財禮去看望岳父母。妻子帶來的女兒一點兒不肯親近阿栓,一直哭喊着是他害死了媽媽,堅決不同意跟着阿栓生活。無奈之下,岳父母只好將她收留下來,只是要求阿栓按月交錢供她吃飯上學。阿栓爲人厚道,丈人家所提條件一口應承,平日裏自己省吃儉用,捨不得花銷,可給岳父母和孩子的錢卻一點兒也不耽誤。時間一長,丈人家看透了他的好人品,只能暗暗嘆息自家女兒命薄。阿栓對女人帶來的女兒格外憐惜疼愛,什麼都捨得給她買,小孩子也漸漸變得跟他親近起來,並且肯改口叫他爸爸。

再後來,丈人家唯一內弟結婚,娶了一個母老虎進門。不僅對岳父母動輒摔摔打打,更對亡故姐姐留下的孩子恨之入骨,沒事兒就找碴打罵,讓這孩子吃盡苦頭。岳父母無奈,只好再把阿栓喊來,問能不能把女兒領回家撫養。阿栓歡喜異常,滿口答應,馬上將那孩子帶回家,精心養育,視同親出。阿栓此舉卻也招來鄉鄰中奸猾之人嘲笑,說他愚笨到家,無可救藥,竟然肯在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孩子身上下此功夫,真不知圖個什麼好處。但阿栓不顧這些嗤笑,依舊知冷知熱待那孩子,一直把她供到城裏讀了高中。

轉眼多年過去,又到了亡妻祭日。阿栓白天來到女人墳前焚香燒紙,痛哭一場。晚上,便提上禮物到丈人家探望。這爺倆睹月思人,心下難過,自然喝了不少,尤其阿栓足足喝了夠一斤白酒。酒後,阿栓藉着月光騎摩托車回家,行至半道,連人帶車跌入溝底,將原本好好的一條腿摔成粉碎性骨折。後來雖在醫院進行了短暫治療,但他經濟拮据,又怎肯花大錢來治,不到半月便出院回家,以致這條傷腿落下了病根,不僅走路點跛,不能再負重幹活,而且每逢陰涼雨天還要鑽心的疼痛。

十年前的那片月光,在阿栓眼裏是不幸和灰暗的。

三年前的那個月夜,因爲阿栓的一頓責罵,憨弟弟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阿栓弟弟並不是天生的憨傻,據說小時候長得白白淨淨乖巧伶俐很是可愛。在他兩歲多的時候,大人都出去參加集體勞動,就把他一人放在簍裏玩耍。結果餓極了,他自己從簍裏爬出來,抓起堆放在牆角的六六六(梯恩梯)吃了起來。大人從地裏回來的時候,可憐的孩子已經兩眼翻白,奄奄一息。後送到醫院搶救,命雖然是保住了,可自此聰明全無,變得憨傻癡呆起來。

自父母走後,阿栓便與憨弟相依爲命。憨弟生得身材高大,渾身上下有一股子蠻力,雖智商低下,卻也非常能幹。阿栓摔壞腿後,無法再出去打工,兄弟倆除了種地,還養了幾十只羊貼補家用。憨弟日常幹些粗笨活計外,主要職責就是放羊。說起他這放羊,也很有意思。別人放羊,一般都是傍晚就趕回來,可他卻每每到晚上甚至深夜,才肯把羊趕回家來,並且一隻也不會丟失。雖然如此,阿栓還是不放心,每天晚上都要拿着礦燈到村頭守着,等憨弟趕羊歸來。

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這憨弟竟然迷上了爬樹,不論早晚,都要爬到樹上去掰樹枝,下來後,抱着一大捆鮮樹枝回家餵羊。他的另一愛好便是到村邊水庫看魚,而且常常要蹲到水邊觀望,嘴裏總是念叨水庫裏有一條几十米長的黑色大魚精,衆人趕來看時卻什麼也看不到。憨弟不會游泳,阿栓怕他常在水邊玩耍出事兒,因此沒少責罵了他,可他卻依舊樂此不疲,不肯改正。

一天深夜,月近中天,憨弟才趕羊回家。一進門,阿栓就厲聲訓斥,說聽街上人講,今天你又爬樹下河,就這樣淹死你,也怨不得別人。沒成想,憨弟這回竟然與阿栓爭執起來,多年來,兄弟倆第一次翻臉了。阿栓順手抄起一根棍子將憨弟抽打了兩下,然後自己悶悶的回屋睡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阿栓醒來。院子裏出奇的安靜,要擱往常這個時候,憨弟早已起來吆喝着趕羊出門了。阿栓起身來到羊圈門前,發現羊都在圈裏,再去看憨弟睡覺的屋子,門敞着,人卻不知跑哪裏去了。起初,阿栓認爲憨弟只是跟自己慪氣,散散心可能就回來。可一直等到深夜,也未見憨弟進門。阿栓有些着急了,連夜喊起四鄰,一起帶上手電、礦燈分頭尋找。茫茫曠野,無數晃動的燈火與皎潔月光映襯,此起彼伏的呼叫聲把靜謐的月夜徹底撕碎。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憨弟人間蒸發般音訊全無。阿栓瘋了一樣四處尋找,登了廣告,上了電視,可始終沒有憨弟消息。轉眼又一年過去了,阿栓徹底死心,放棄尋找,從此陷入深深自責,平日裏常對着那羊圈發呆。

三年前的那片月光,在阿栓眼裏是哀怨和灰暗的。

此時,碩大的月亮已由中天移至西南。遠遠的月光下,年邁的父母、美麗的女人、呆傻的憨弟彷彿向自己走來……又一陣夜風吹來,驚醒了棲息的夜鳥,沉醉的阿栓也不禁打了個寒顫,悠悠醒來。

眼前,還是那片月光,也只有這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