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溝邊的那條土路散文隨筆

家鄉的窯溝邊有條土路,路雖寬闊卻不平坦,崗泥地的土就是奇怪,雨後特別泥濘,粘腳難走不說,還會留下許多爛泥塊,那種泥塊經太陽一曬比鐵都硬。除非是再來一場大雨,否則它會一直留在那裏,無論多久也不會壞。

窯溝邊的那條土路散文隨筆

路什麼時候修的?我不知道,總之那是很遙遠的事了。我曾沿着這條路往西走,一直走到成子湖畔,岸邊就是路的盡頭。

路連接沿線好幾個村莊,這裏的居民幹活時走這條路,趕集買菜時也走這條路,孩子們玩耍嬉戲時還在這條路。

路,似乎是這些村莊的命脈,更像是一條穿行其間的紐帶,它飽經滄桑,經緯着鄉村人的漫長歲月。

比路年頭還長的事物只有澡堂門的墳了,多少年來村裏去世的人都葬在那裏。我曾思考過是否是先有路而後纔有的墳呢?可仔細斟酌一下才發現是錯的,因爲墳場與路還隔着一條窯溝,而且排列的錯落有致,不像有遷墳毀壞的跡象。何況,沒有的人哪來的路呢!

老人們都說,澡堂門的歷史久遠,早年修路的人也大多睡在了澡堂門,多少年來他們就沒離開過這裏,一直守護着這條路。

路,一邊是活人的村莊,另一邊卻又是死人的去處。村裏的人臨了都會去澡堂門,可逝去人的靈魂會再沿着這條路回到曾經的家園嗎?我雖是沒見到,但我看到了村裏人會在清明去添那些墳頭,燒一些紙錢。那些老戶人家的條几上還供着先人的照片,每年的春節他們總會恭恭敬敬地磕頭燒香,他們倒是說夢裏常見到自已的先人。

孩子們對春節印象卻不是祭祖,而是惦記家裏人給的壓歲錢,我不記得其他的孩子有沒有壓歲錢,也沒有打聽過。我是每年都有壓歲錢的,我曾反覆摩挲着那些嶄新的票子,雖然僅有幾毛錢,可對於孩子來說,那是多麼欣慰的事啊。我可以跑到街頭去買幾個米花團來嚐嚐鮮,也可以大模大樣地走進商店弄幾塊高粱飴解解饞,像村裏的那些窮孩子,哪有這樣的底氣。

那些孩子的壓歲錢僅有幾個一二分的硬幣。我記得,他們只能幾個人一組去玩遊戲,把那些分幣高高疊起來,站在遠處用鐵瓦狠狠地扔過去,錢被砸的傷痕累累。

三皮是村上最窮的人家,他的孩子沒有壓歲錢。其實就算有;她們也不會去扔鐵瓦,因爲她們都是女孩子,得安安靜靜在家裏忙家務

錢!對於三皮來說尤爲重要,他從不敢亂花錢,每一分錢似乎都是他的血脈。

人越活越大,可錢只能越花越少,三皮知道別人的錢花出去不用擔心,將來老了還有兒子,可自已的老婆不爭氣,一輩子淨生閨女。一年年盼下來,三皮的年紀大了,也生得泄了氣。村上人常見他暗地裏長吁短嘆,怕是要斷了香火。

我無法猜想他家的生活狀況,我從沒見到他家買過菜,更沒見到他家人穿過新衣服。他的八個孩子只有前二個讀過國小,其餘的都一直藏在家裏。他家有幹不完的活,割草餵豬,餵豬割草。

那一年,他的二女兒得了瘧疾,他也捨不得花錢買藥;硬是讓孩子在家裏睡,睡了十幾天也未見好。都說這病死不了人,可最終孩子還是沒熬過去。

澡堂門的北面是一片亂墳崗子,進不了塋氣的人都會扔在那裏。三皮閨女的死對於農村人來說是不吉利的,上年紀的人都說她是討債鬼,葬不得澡堂門。

三皮草草用一張葦蓆捲了,請生產隊的五保戶王二替他挖井下了葬。我記得那晚的夕陽已經西下,王二用獨輪車哆哆嗦嗦地推着葦蓆筒,就走在窯溝邊那條坎坷的.路上。

三皮的老婆哭了三天三夜,眼睛腫的像毛桃子,然而就在第四天她卻陡然地笑了,笑的怪怪的。可憐她的笑從此就沒停住,每天都笑到深夜。

村裏的婦女們看到披頭士散發的她都同情地嘆着氣,說她嘴上在笑,心裏卻在哭,你沒看見她的眼角一直都掛着淚痕嗎?糟蹋成這樣,還能捱多少時日哦!

是的,也就在那年冬天的一個夜裏,三皮的老婆終於不笑了,安安靜靜地去了澡堂門!

我讀國小時很少有新衣服穿,我雖是個街上人,可與我一樣的孩子們都沒有新衣服穿,偶爾有穿新衣服的那必然是家裏孩子的老大。大人們給孩子做衣服時總按從大到小的順序去排,可孩子多了哪天能排到小的呢?

我讀國小時常央求父母給我做一件新衣服,可他們總是說等到過年了再做。然而,新年過了一個又一個,卻一直也沒等到,此後我也就不相信那些許諾了。

我忘不了那時的日日夜夜,我穿着姐姐穿舊了的衣服,腳上套着蘆花編成的毛窩子,瑟縮着腦袋迎着風雪;深一腳淺一腳沿着窯溝邊那條路趕往學校。

學校裏大家族的孩子總會嘲笑我;欺負我。班裏幾乎沒有人願意幫我,我只能逆來順受。我每次放學回家都小心翼翼,從不敢走在他們的前面,更不敢大聲說話,總害怕招來禍端。

上課時,我不敢舉手發言,教我語文的老師也是盧姓的大家族,他的弟弟欺負我最多。我每一次被打後向他報告,他不僅不理會,反而還會遭到他的責罰,後來我即便被欺負了也不向他報告了。

我會趁欺負人的那些同學不在時偷偷折斷他們一支鉛筆,或是弄壞他們新包的書皮,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假裝學習,我喜歡看他們着急的窘態,更樂意看他們相互內訌而大打出手。

這倒是實話,他們斗的太忙也就顧不上欺負我了,這些事雖然過去了好多年,可我一直還記得那麼清楚,我直到現在還記得他們相互爭執的眼神,像生產隊的水牛睜大的眼睛。

直到我讀國中時,父母纔會斷斷續續給我做新衣服,那時我換下來的舊衣服母親總會送給三皮家。雖說是我穿過的;顯得略舊了些,但還好都是我姐姐穿過的女裝,三皮家的孩子們自然每次都特別高興。

欺負人的同學多是家族勢力大的,因此鬧起來他們也有底氣,每次我和他們吵起來時母親總是大聲呵斥着我。我看到大家族的家長揹着手慢悠悠走過來,母親嚇得一直滿臉賠笑,連聲說着我的不是。大家族的家長也不說話,就是狠狠瞪我一眼,罵上兩句;然後還是揹着手慢悠悠走回去。

事後,父母總會帶着我到他們家去賠禮。我常聽父親說在家不欺人,出外沒人欺!可我從不欺人,爲何總有人欺負我呢?

大家族的大人是我父母的長輩,但他比我父親要小得多。我聽到他叫着父親的小名,語氣不僅傲慢,有時還罵上一兩句髒話。父親也不敢頂撞,總是立於一邊唯唯諾諾。

我知道父親這樣做是正確的,他盼望着我快點長大,等哪天我壯實了,有脾氣了,也就不用怕他們了。

是的,就連三皮那樣的人都會發脾氣。那年,常打我的那個大家族同學被三皮打斷了一條腿,變成了瘸子。

說起來,三皮的身材並不魁梧,已是一個又瘦又矮的老人,只是因爲那個同學欺負三皮家的閨女,三皮纔跟他拼命的。爲了這件事,三皮還坐了牢,好在時間不長,要不然他家幾個閨女還不得餓死。

那天,三皮回村後,成了村裏的名人,隊長爲了照顧他,讓他專門負責看瓜地。

我去年回鄉時見到那個大家族的同學在街頭賣油餅,想是他已不認識我了,見我過來還客氣的央我買油餅。我沒有提及當年他打我的事,也沒有問他那條斷腿是怎麼了。

也許在他的記憶中已丟掉了欺負人的那一部分,他昔日得意的神態現在也變得呆滯畏縮,只剩下頹然與懦弱。

他黑乎乎的手油光發亮,長長的指甲裏藏着滿滿的污垢,這讓我立時產生一種不想買他油餅的念頭。

隊長讓三皮看瓜地原本是覺得三皮可憐,想幫他一下。是的,擁有這片瓜地在那個時代是最值得驕傲的事,那就像西遊記裏孫大聖看管的蟠桃園。

在此以前,瓜地是由北圩的猴爹看管,他更怕那些大家族。我記得那時,大家族的總時不時地往瓜地跑,毫無顧忌的揪黃瓜,摘茄子。可現在換成三皮看瓜地,這些大家族卻慫了,不知什麼原因特別害怕三皮,每次路過都會繞着道走。想來,這就是村裏人說的——鬼怕惡人!

孩子的成長就是大人的希望,三皮就在這種希望中企盼,等待哪天閨女都出嫁了,自已也就解脫了。

在我搬到縣城居住那年,三皮最小的閨女也出嫁了。迎親的隊伍就走窯溝邊的那條土路,三皮跟在隊伍後面,遠遠地望着笑着。

他知道女兒路過她媽媽墳前一定會回頭看一看,老婆也必定還是那樣地笑着,他看見,那墳頭的荒草正在搖弋;似乎就是他的老婆在揮手。

近些年,農村新修了水泥路,原來窯溝邊的那條土路就漸漸沒人走了。說起來,路一旦沒人走便和澡堂門的墳沒有多大區別。這不,才幾年沒看到;那裏就長滿了荒草,一片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