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金馬駒散文

小時候,有人常問我:“你家的‘金馬駒’是啥樣子?”那時年幼,不知道“金馬駒”是何物,更不知它有多金貴。懷着好奇,帶着疑惑,我就癲癲地跑去問母親,母親笑着回答我:“哈哈,傻孩子,哪有什麼金馬駒啊?人家是和你開玩笑的!”開玩笑,開玩笑,這不是欺負人嗎?以後,再有人問起這事,我就認爲他們不懷好意,轉個身,不去理會。

爺爺的金馬駒散文

出嫁後,一次閒聊,言談謹慎的婆婆問起這事,我有點吃驚了。婆家和孃家不在一條塬上,離得較遠,彼此間沒什麼交集的。結婚前,父親想打探一下準公婆的爲人,費了好大勁也沒能如願。如今,那個傳言怎麼會長了翅膀一樣飛到婆婆家?難道家裏真有那玩意?

又一次打探,這次,母親不再微笑了,而是哈哈大笑,笑完了,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真―的―沒―有!”

“怎麼都那樣說啊,而且傳得那麼遠?”我追問。

“好,那咱娘倆就好好嘮嘮,你也多瞭解瞭解家裏的過去。”圍繞這個話題,母親就給我絮叨了整整一個下午――

當年,爺爺家日子很艱難。我太爺爺早逝,太奶奶拉扯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實在不易。十八歲,作爲長子的爺爺開始掌家,用不太硬朗的身板撐起家裏的一片天。也就在那一年,經人舉薦,他做了財東家的夥計。做夥計的日子,他腿勤口緊、頭腦靈活。窮人家的孩子得到一份差事,就使出了渾身力氣,唯恐有一點差池。慢慢地,他以勤快忠誠贏得了主家的信任,沒過多久,就升爲管事的。下涇河賣牛羊,上甘肅販騾馬,去山西糶糧食,事事都由他來承頭的。東奔西跑不容易,主家也沒虧待他,給了不少工錢。慢慢地,破敗的窮家就稍微像個樣了。

可是,兄弟三個娶了五個老婆,這可是筆大開銷。三婆過世後,三爺一個人帶着女兒過了好多年,後來遇上一個女子,就喜歡上了她。她長得水靈,人稱“蘇三”,對我三爺也很癡心。三爺想娶她,可是人家孃家的彩禮大得驚人。三爺本來沒多少積蓄,三婆去世後,更是吃了上頓不管下頓,哪能拿出那麼多,自然就去找他哥。當哥的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弟弟的婚事泡湯,只能出面籌備彩禮,才娶回我那好看的“蘇三”婆。我四婆是個寡婦,可是她頭腦精明、幹活利索。丈夫去世後,婆家不願她改嫁,故意要了大彩禮,三百個袁大頭。硬硬的三百個銀元的彩禮,嚇傻了周圍人,好事者驚呼爲“三百娃”,在方圓都搖了鈴。當初,我婆一聽彩禮這個數嚇得都打退堂鼓了,可是,爺爺死活不同意,他執意要給弟弟娶回這個媳婦。他知道,四爺人實誠,三十大幾了還是光棍一條,這個機會錯過了也許就永遠錯過了,硬是想辦法湊夠了禮錢,娶回我四婆。

外人只知道我爺爺他掙得多,不知他花得也不少。如果他用給兄弟姊妹的那些錢鑄個“金馬駒”,也許真能有一個。那樣以來,弟弟們就娶不了媳婦,也就成不了家,妹妹就沒有像樣的嫁妝,就沒有在婆家的立足之本。依我爺的個性,打死他也不會這樣做的,所以,我家的“金馬駒”就變成了我三爺四爺的家,變成了我姑婆後半生的幸福。

現在,周圍人還那樣說,也是有原因的。

XX年,爺爺病重,弟弟剛出生,我上國小。那一年,父親三十左右,那一年,他讓周圍人刮目相看,讓爺爺臨終前住上新莊子。

父親是爺爺的獨子,是爺爺四十多歲纔有的老生兒,是爺爺一生最大的財富。對爺爺來說,父親就是他的寶貝,怎麼寵都不會覺得過分。挑水時,七八歲的父親還在爺爺的肩上坐着。看着這樣慣他的老生兒,周圍就起了閒話,都說爺爺聰明一世,老了老了糊塗了。爺爺病重後,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寵大的兒子身上,等着爲他們的閒話找證據。這時已長大成人的父親,他堅強站起來了,站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站成了村裏的一道風景!

左鄰右舍中,我家是第一個離開大雜院住上新屋的,外人都以爲我家有老底子,花爺爺的錢打的莊子。

我清楚地記得,爺爺病重後,父親就加快速度“打莊子”,他一定要讓父親臨終前住進新屋。每天生產隊一放工,他不回家吃飯,就直接去新莊子,挖土、打窯、墊院子。母親收拾完家裏的活計,便帶着我們去給他送飯,給他打下手。那一段,全家人都在不停忙乎着,忙來了我們的新屋,忙來了爺爺的幸福,忙來了父親的尊嚴!

搬進新屋時,父親整整瘦了一圈,那一雙大眼,深陷着,腮邊彷彿只剩下一張皮了。整個人,像老屋門前的那棵清瘦的楸樹。值得安慰的是,我爺在新屋住了小半年,不帶遺憾地走了……

很長時間內,這件事成了村子的美談,他們也都盼望自己的兒子能像我的父親一樣有出息,光宗耀祖。

平時,村人只看見爺爺慣父親,他們卻忽略了一個事實,爺爺不糊塗,他不光寵他的寶貝兒子,也用自己的方式教育他,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影響着他。

XX年,我考上了師範,學校負擔吃住,零花錢得自己掏。可是,錢從哪兒來呢?父母就商量着繼續養豬養雞,養豬的收入一家老小用,養雞的收入供我上學。年年養豬,捨不得殺了犒勞自己,都賣給了收購站,換來二三百塊錢,一家老小的花銷,夠整整一年的;年年養雞,輕易也不吃個雞蛋。不過,每年小雞的頭一個蛋我都能吃上。媽媽不知從哪聽來的說法,小雞的頭蛋吃了孩子會聰明,所以,這個雞蛋別人出多少錢她也不會賣,更捨不得自己吃,都留給吃,剩下的就拿到集市上換來我的生活費。可是,不明真相的村人以爲我花的是爺爺留下的`“硬貨”。

到了大弟娶媳婦時,父親已經病了,輕度的腦溢血。病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右腿走路不太利索,可是,心裏卻留下了陰影,不久,他便把家裏外一切事務交給了大弟和母親。多年之後,我隱約感覺到,父親當時那樣做是有想法的,他想在離世前鍛鍊鍛鍊他的大兒子。那一段時間,也真是難爲了大弟。當時,母親已經年過五十,既要做地裏活,又要照顧父親,一天下來累得夠嗆,體力不能幫什麼,只能幫他出主意。大弟也真是好樣的,扛起了所有跑腿的活,沒有給老父親丟臉,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

看到母親和弟弟忙碌採購置辦婚禮的景象,村裏人又傳開了,說有人看見母親和弟弟經常到附近的一個硬貨黑市轉悠,交易爺爺留下的硬貨。其實,我們家裏辛苦經營果園已經近十年了。園子也沒虧待我們,成了我們的“恩人”,爲我們換回了一沓沓花花綠綠的鈔票,幫助我們爲大弟娶回了媳婦。

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小弟考上了大學,二舅試探着問母親:“姐,怎麼辦?供還是不供?”

“怎能不供?我娃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當然要供!”母親的話擲地有聲,叮叮噹噹地在地上滾過,似乎能碾出一條道來。

“那學費怎麼來?他考的可是要花錢的美術專業啊!”二舅追問。

“果園,咱不是還有果園嗎?”她脫口而出,沒有一點點的遲疑。

“你有多少出多少,剩下的我全包!”站在他們跟前的我響亮地給二舅也給了母親一個承諾。平時離家遠,幫不上什麼忙,這是我唯一可以彌補遺憾的方式。

母親本來就把果園當作“寶貝”,把果子當作“孩子”。如今,兒子的學費在高高的樹枝上掛着,她就更加精心呵護它了。春天,果花還是一顆小紅豆,她就進園了,開始了園裏第一項工作――掐花;秋天,果子都下完了,只剩下卸掉重負的果樹,她還在地裏不停地收拾雜草、撿拾樹枝、狠刮腐爛,她要除掉果樹周圍的雜物,爲這些“恩人”營造一個乾乾淨淨的生存空間,好讓它們來年多結果子換回孩子的學費。大弟也一樣很辛苦,地裏的肥料,他一車車一杴杴地運送到樹根底下;換錢的果子,他一擔擔一箱箱地擔進窯庫裏,再轉到果商的大車前……

就這樣,我們一家人齊心協力地供完了二弟大學畢業。

後來,大弟給家裏也蓋上了新房,母親就跟着兒子住進了新房裏,安享晚年……

回望當年,爺爺不僅把他的“金馬駒”分給了他的兄弟姐妹,而且把“軟黃金”留給了他的後代們。勤勞善良、勇敢堅強的品質,就是爺爺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它永遠流淌在後輩的血脈裏,縈繞在他們的心頭上……

如今,如果有人再問:“你家有沒有‘金馬駒’?”,我是不會轉身跑的,我會底氣十足地告訴他:“我家有,不光有,還會世世代代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