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改建房屋，老屋說拆就拆了，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我甚感遺憾。新房落成了，美則美矣，但鄉下人口銳減，新房好不靜寂，昔日的歡笑恍如夢中，不覺就時常思念起老屋的熱鬧來。
老屋是木架瓦房結構，正房四排三間，牆壁由竹塊編成，正房有兩個木格小窗採光，其餘只開了幾個小孔，屋裏很是陰暗潮溼。側房按照左青龍右白虎的結構建設，左邊側房三間，右邊只有一小間房屋陪襯。過去鄉下建房有一個說法：“左青龍右白虎，只許青龍高萬丈，不許白虎來擡頭”，青龍是飛翔的標誌，白虎則是兇惡的化身，這樣的整體結構圖的是個吉利。老屋最醒目的是堂屋中那一根畫樑，畫樑上畫的是龍鳳呈祥的畫面，左邊一條青龍，右邊一隻尾巴很長的鳳凰，中間一個紅紅的太陽。祖父省吃儉用要請人畫下這幅畫，代表了他對這個家的期望。
老屋建於祖父時期，那時祖父很窮，爲了建設老屋，老人東借西湊嘔心瀝血，因爲辛苦和節儉，祖父沒有多少年就去世了。祖母生有一個兒子三個女兒，因爲家庭負擔過重，兒子結婚後家庭矛盾很多，祖母便把房屋分成了兩部分，右邊給了兒子，即我的'伯父。伯父育一獨子，夫妻倆很早就撇下他西去了。祖母自己帶着三個女兒過活，大女二女剛成年就出嫁了，祖母原本想把小女招贅，但是小女脾氣古怪，母女二人很不協調，祖母很是煩惱，時常一個人唉聲嘆氣。
我的父親弟兄姐妹很多，後孃偏袒自己的親骨肉，對父親很是刻薄，家裏矛盾重重。母親嫁過來以後與鄰居的關係反而好過了自己家人，對我的祖母的狀況很是同情，有了好吃的都沒忘記我的祖母，久而久之我的祖母心生變故，決定將我的父親和母親過繼過來，待小女成人後出嫁。兩家人商量沒有二話，父親婚後成了祖母的養子，小姑因此記恨於我的父母，揚言出嫁時要把老屋屬於她的那一部分撤走，引得祖母罵了她好幾次。
最記得小姑出嫁的場景，婚禮女方家在頭一天舉行，有一個習俗叫“坐歌堂”。晚上客人們還沒吃完，堂屋正中就擺上兩三張方桌，圍上一圈木凳，姑娘和孩子們圍坐在三方，只把正上方空出來，桌上擺上瓜子花生之類的東西，其他客人都擁擠在堂屋裏，熱鬧非凡。
一羣姑娘中一個領唱，大家齊聲唱：“姐姐生來一朵花，遠遠近近都在誇。姐姐生來一顆蕾，左鄰右舍爭做媒。姐姐生來一個寶，不是良家莫來找。姐姐生來一個仙，不是賢婿莫來攀”、“姐姐明天要出嫁，房前屋後笑哈哈。姐姐明天離家門，往後主人變客人。出門莫把妹來忘，姐妹情深似海洋。出門要把娘來想，孃親養育情意長。”
一曲接一曲，周而復始，氣氛被渲染起來後，新娘母親登場坐在正上方唱到：“女是娘身一塊肉，生你養你娘憂愁，從小怕你受飢餓，奶水餵你沒話說，從小怕你受風寒，抱你在懷似心肝，從小教你學針線，學會針線不愁穿，從小教你來持家，學會持家家業大。”
這些歌曲按照當地山歌的格調唱出來，曲調悠長而情濃。這“坐歌堂”的時間大抵要兩個小時，大家還意猶未盡，作爲飯後談資還要延續好長一段時間。
老屋因爲經年使用發生了一些傾斜，爲防倒塌，父親就用了幾根木頭將柱頭頂住，這樣過了幾年，房屋還是在進一步傾斜，但家裏貧窮沒法改建，父親母親心裏很是擔心安全問題，後來老家來了兩個外鄉人，說是專門來校正傾斜的房屋的，他們用了幾個鋼繩穿在柱頭上，又利用老屋旁邊的大樹爲着力點，幾個人在一聲聲吆喝中一起轉動鋼繩上的螺絲，老屋的傾斜就被調整了過來，但沒過幾年老屋比先前更加傾斜了，父親只得繼續用木頭支撐，好在最終沒有倒塌。
祖母臨終的時候，那一夜下着小雨，陰冷的房間裏煤油燈灰暗透着幾分恐怖。祖母兩眼無神地看着一羣子孫，牽掛而又欣慰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母親帶着我們哭做一團。次日幾個姑姑聞訊回來，又哭了好幾場，小姑想起自己年幼的魯莽，哭得最爲傷心，過去的不快早已丟到腦後了。
老屋四周竹林環繞綠樹成蔭，最顯眼的是兩棵大榆樹，我家和堂哥家各一棵。記得有一年沒有吃的，堂哥把他那一棵樹砍下剝皮，在石磨上和着一點糧食推成細糊煮着吃了。我家人多，父母在房前屋後種了許多的蔬菜南瓜等作物，食物比堂哥反而要多些，但也維持不久，後來父親也砍下了老榆樹，把樹皮當做食物。我們跟着父親學習推石磨，對那黑乎乎的東西還有些好奇和興奮，根本意識不到其中的危害，後來父親因吃榆樹皮過多，眼看都浮腫了，父親沒了別的辦法，便賣掉了一間屋上的青瓦，屋頂的瓦片變成了茅草。靠着這點零花錢，我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
上學以後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學習成績都很好，老屋的牆壁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獎狀，有的獎狀因爲牆壁傾斜都給扯爛了，但父母還是讓它們保留在那裏，像是他們心頭綻開的花朵。客人來了總會誇讚我們一番，羨慕不已，母親不止一次對我們說，只要我們用功讀書，即使把老屋全部拆了賣錢，她都不會猶豫半點。
破舊的老屋裏洋溢着的希望給了一屋子的幸福和信心，生活一天天好了起來。大哥參加工作以後，爲了慶祝父親六旬壽辰，他請了一場電影在老屋的地壩裏放映，遠近的村民聞訊都趕來觀看，大哥的孝心一時成爲美談。再後來，老屋的屋頂上架起了一根電視天線，每天晚上左鄰右舍都會聚集在一起看電視，老屋的熱鬧讓父母笑逐顏開，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到了改建老屋的時候，父母看着老屋的變遷，回首老屋幾十年的滄桑歲月，不由地流下了熱淚。
時間在慢慢消磨着老屋的映像，我特意寫下這些文字以資紀念，在我的情感裏，它就像和祖父祖母一樣的一位老人，讓我永遠不能忘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