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銀杏樹散文

書頁裏夾了一片銀杏樹的葉子,好多年前夾進去的,竟還是綠的。淡淡的綠。葉子已被壓得如蟬翼般薄,宛如一款小巧精緻的藝術品,煞是可愛。

一顆銀杏樹散文

翻書的時候,被兒子看見了,他想要。我說,“你輕點拿,別弄壞了”。他點頭,然後很小心地捏在小手裏。

兒子邊擺弄手中的銀杏葉,我邊給他講有關銀杏樹的知識。

一不留神,葉子在他手裏裂開了一道口。我心裏有一絲痛。但我也理解,充滿好奇心和探索欲的孩子,拿到手裏一個新鮮東西,第一件事就是先弄清其物理性質:軟的硬的?光的澀的?溫的涼的?什麼色彩?有無氣味?延展性如何?等等。所以我也就沒有責備他。兒子手裏舉着被他捏破的銀杏葉,卻說,“我還想要一個”。我說,“好,我們散步的時候,到公園,爸爸給你再拔幾個”。

所謂公園,就是把乾枯多年雜草叢生垃圾遍佈的母親河休整休整,河牀鋪一些石板,兩岸栽種一些花木,取名濱河休閒廣場的地方,出家門5分鐘就到了。因爲公園剛建成不久,兩岸稀稀落落栽種的樹大多都是些孩子樹,柔弱地立在那裏,怪孤零的。也不知它們的父母如今在哪,是否惦記它們。

在這些稀稀落落從遠方移植而來的樹中,就有二十來棵銀杏樹。我這人特別喜歡銀杏樹。有一年秋天,我在一個偏遠的地方見了幾棵高大的結滿了果實的銀杏樹,喜不自勝,在樹下揀了好些落果在手裏,想着有一天把它們種在什麼地方,也讓自己擁有如此這般一片華美的林子。結果輾轉多年,能讓它們落地生根並100年不遭刀斧逼迫人爲戕害的地沒找到,雖心有不甘但還是把它們丟棄了。

我帶孩子散步,路過這一溜二十幾棵瘦小的銀杏樹時,每每要停下來,觀望那麼一會。我順便把自己知道的有關銀杏樹的知識、故事,也講給兒子聽。因爲是新移植過來的樹,有幾棵來年死了,我心裏好一陣惋惜和痛。

一日,我帶孩子散步路過這裏,忽然看見幾個民工在用鋒利的鋼鋸伐這一溜銀杏樹。我不明白這些可憐的小樹做錯了什麼,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竟至於要虐殺它們於童年!上前一問才知:河的這一段要建一座橋,他們是在爲建橋清場。我好想認真地告訴他們,不要鋸這些樹,可以把它們挖出來,另找一片地移種過去,這樣鋸掉太可惜也太殘忍了。我甚至想,我掏錢把這些沒爹沒孃的小樹買下,自己弄塊地,以便它們能成一片陰涼。可是我心裏知道,這樣兩件事,我是一件也沒有能力完成的。你表面看,這是幾個民工在那裏行兇,其實在他們身後,是一架沒有人心和不通人性的機器在指揮這場屠戮。是的,這是一場屠戮。發起並指揮這場屠戮的機器在用自己冰冷且鋼鐵般的意志向它所選定的目標挺進,凡有阻礙這目標實施的,無論是人是物,都將被它無情的鐵臂推倒在地,或被它巨大的車輪壓爲粉齏。

也許,第二個方案較爲可行:現如今,只要你肯出錢,尤其是拿幾棵被判了死刑的樹變現,還是有人願意做交換的。問題是,我買下它們,種到哪裏?

此前,我在電視上曾看到一個片子,講一個老人頑強植樹的故事,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這個叫董老漢的人把自己承包的地全種上了樹之後,又開始在公共荒地上種起樹來,結果被村幹部叫停了,村幹部毫不含糊地告訴他:你不能在公家的地裏亂種樹。

顯然,我一個擁有城市戶口的人,這輩子不可能有一塊在自己私人名下的土地,也因此我即使想收養幾棵被判了死刑的樹,我把它們安置到哪呢?

每一年的植樹節,我都是在惶惑中度過的。電視上熱鬧的植樹場面不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我,一個普通中國公民,卻是發自內心,想爲自己的國家添一片綠的。可是我買了樹,往哪種?

在一些極爲莊重的場合,時常有一些極爲莊重的人用極爲莊重的口吻對公衆講: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每一寸土地都屬於國家所有。但國家是什麼呢?它又是誰的呢?我快入土的人了,至今搞不明白這兩個問題。如果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沒有屬於自己可以獨立支配的土地,那麼他們的根往哪扎?他們的家牢靠嗎?他們的理想往哪安放?他們的內心深處,何以生出美麗的、持久的、需要數代人辛勤持續澆灌才能呈現的夢想?而國家,把如此多的土地攥在自己手裏,是使它變得更豐饒更美麗更適宜居住了呢,還是變得更破敗更荒涼了?

我想有一棵樹。我想有一棵自己的樹。首先,我想有一棵自己的銀杏樹。因爲我喜歡銀杏樹的葉子。現在,我的兒子也喜歡上了銀杏樹的葉子。我想在屬於自己的樹上,採摘銀杏樹的葉子。

在我們的城市,許多公園都立有這樣一塊牌子:請勿踐踏草坪,嚴禁採摘花木。我知道對這樣的牌子,我是不必當真的,可是我還是當真了。我是一個守舊古板的人,一件事被當衆宣佈爲不可爲時,我要是做了,心裏就會有違規的自責。

我的不敢、不願在公園採花折枝,還緣於這樣一個故事:幾個中國大陸的植物學家在日本考察,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裏,日本同行用手指一棵日本特有的古老樹種給中國人看,中國同行聽罷,伸手就準備從樹上折一枝條下來,隨行的日本人大驚失色,忙上前阻攔,嘴裏連連說:不敢不敢,那是犯法的!這個故事的背景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在這樣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別說摘一條樹枝,就是砍倒一棵樹,有何不可,有何可顧慮的呢?最關鍵的是,有誰會看到、有誰會發現呢?可是日本人不這樣看問題,他們認爲,既然法律禁止的事,在大庭廣衆面前不能做,在法律“看”不到的地方也不能做。

所以當我帶孩子站在這公園僅剩的幾棵瘦弱的銀杏樹前時,我的手猶豫了。

我想有一棵樹,一棵栽種在自己的土地上永遠不怕被人盜伐、驅趕、強挖,可以數百年屹立不倒枝繁葉茂生機盎然,可以被我的子孫後代當作合法財產來繼承的樹。

我何時能擁有這樣一棵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