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愛情散文

彼此答應下合作,心中都安靜了一些,象吃下一丸定神的藥似的,雖然靈不靈很是問題,但總得有點信心。爲表示這個信心,文博士非請唐先生吃頓西餐不可。唐先生把所有的謙恭與推辭都說淨了,沒了法,只好依實的叨擾。在吃飯的時候,文博士充分的拿出西洋紳士的氣派來:低着聲說話,時時用布巾輕輕的拭一拭嘴角;不但喝湯沒有聲響,就是置放刀叉也極輕巧;本來不渴,可是故意的抿一口涼水;全身的力氣彷彿都放在牙上,有力而無聲的嚼動,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盤,頗象女巫下神似的。他不但時常的看看對面的唐先生,也很關心別的飯客,看看大家注意到他——模範西餐家——沒有。

十年愛情散文

唐先生並非沒吃過西餐,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吃法,就是和洋人一塊兒用飯,他也不能更改他獨創的規矩。喝湯的聲音,在他看,是越響越好;頂好是喝出一頭汗來,纔算作臉。叉子可以剔牙,刀子可以進口,唯其運用自由,彷彿顯出自然得體。最得意的一招,是把雞骨頭啐在地上。

文博士看不上唐先生這一套獨門製造的規矩,所以自己越來越拿勁,好象是給大家看看,文明與野蠻的比較就在這裏。他不便於當面勸阻唐先生往地上吐骨頭,可是心中堅確的認明自己的優越,在一切的事情上他應當佔上風,有剩湯臘水的賞給唐先生點兒也就夠了。在這一餐的工夫裏,他看清唐先生只配作個碎催,簡直沒法子去擡舉,去尊敬。有了這點認識,他想起一些事兒來。

飯後,他不放唐先生走,又一同回到宿舍;給了客人一個美國橘子,他開了口:“唐先生!咱們合作就合作到底!沒有合作,沒有成功,我由在美國的時候就這麼相信。我把實話告訴你,也知道你必定能幫助我。事情成了之後,用不着說,我的發展也就是你的發展。我由北平來的時候,焦委員囑咐我到大生堂楊家去。我一向沒對你說,因爲你我互相的認識還淺;今天咱們既是決定合作了,那麼就應無話不說了。我打算馬上就到楊家去,我需要你的幫助!”

唐先生細心的聽着,臉上的笑紋越來越增多,可是自己也曉得笑得很沒道理。聽博士講完,他還笑着,假裝去剝那個橘子,心中極快的把這件事翻過來掉過來的思索了一番。楊家的事,他知道。文博士的志願,他曉得。他要是願意的話,早就可以把這兩下里拉在一處了。可是,自從文博士來到濟南,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雖然不想公然的破壞,但也絲毫不想出力成全;假若文博士早就獨自下了手,到楊家去,他還真許給破壞一下。博士始終沒去,所以他只好按兵不動。現在!既然提到這個,他得想想,細細的想想。

唐先生原來的計劃是以振華來拉住文博士,以建華來代替文博士到楊家去。這個計劃,到現在,已經破壞了一半,而且是自家人給破壞的——振華不聽話。這一半既已沒法補救——他沒法強迫文博士與振華都聽他的支配——其餘的那一半是否還值得掙扎不呢?

楊家託過他作媒,他自然第一便想到建華。想教兒子一步就跳起去,作駙馬是最有力的跳板,這無須再考慮。不過,楊家的姑娘什麼樣,他曉得。公主來到自己家裏,唐家能伺候不能,他沒有十分的把握。志願是志願,他的精明可是會到時候把志願勒住,不能被志願扯得滿世界亂跑,況且,多少也要對得起兒子,作父親的不能完全把兒子當作木頭人似的耍弄。

這點考慮,使他滿可以登時答應下文博士。可是,唯其是文博士,所以他仍然戀戀不捨的不忍得撒手楊家這門子親事。這與其說是出於考慮,不如說是爲爭一口氣。憑這麼個博士,光桿兒博士,就能把自己所不敢希望的,或光是希望而決得不到手的,都能三言五語的拿到,他真有些不平!事業,婚姻,都得讓博士一頭;建華憑哪點弱於姓文的?只是缺少博士這兩個字!

最使他難過的,還是他自己女兒的不順從。她不但拒絕了博士,還把楊家的事告訴了博士,似乎故意的`教唐先生既得不到博士女婿,也作不上公主的公公!

他不想爲文博士去出力。文博士作了駙馬,決不會有他自己什麼好處,至多落一桌謝席,戴上朵大紅花,作作媒人而已。專員已讓給他,駙馬又被他拿了去,唐先生這口氣不好往下嚥!

心中越不平,臉上的笑紋就更有增加的必要;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笑,還是哭呢。但是不能老這樣的笑,他已覺出來笑紋已象些粥汁幹在了臉上,他必須說點什麼。且支應一句再講吧:

“楊家不過是個賣藥的。”

文博士笑起來:“唐先生,何必呢!你知道焦委員的計劃,和我們留學生的身分。你管不管吧?”

“好的!”唐先生點了頭。他知道楊家那位小姐的底細。這點知識教他遲疑不決,不敢冒冒失失的給建華身上拉她,雖然楊家的金錢與勢力是不應當漠視的。現在文博士既然明白的說出,他心裏又把她詳細琢磨了一會兒,好吧,幹她的去吧,唐家要不起她;假若她將來糟在博士手裏,那決不是他的過錯;而且必定得糟,假若這回事兒而能不弄得一塌胡塗,那麼姓文的這小子也就太走運了。只希望它糟,糟得沒法撕拉,因爲它必糟,所以他答應下給文博士去辦,這是幫忙,也是報仇,一打兩用,好吧,給他辦就是了:“我願把醜話說在前面,文博士,事情呢並不難,事情的好壞可不能由我負責。這是你囑託我辦的,我只管成不成,不管好不好,是這樣不是?”

“只要能成就好!”文博士非常的堅決。在他想,唐先生的話裏所暗示的也許是說楊家的密司長得差一點。這不成問題,多少多少闊人的太太都並不漂亮。太太並不能使人闊起來,太太的錢纔是真正有用的東西。再說呢,有了錢,想玩漂亮的婦女還不容易。他覺得連看看都不必,成了這段事便有了一切,太太不過是個饒頭,象鋪子裏買東西贈茶碗一樣,根本誰也不希望那是頂好的磁器。“唐先生給分分心就是了,一切都出於我的情願!”借題發揮,他把博士就是狀元,應當享受一切的那一大套,又都說給唐先生聽。

“好的!好的!”唐先生說不出別的來,心中的不平,與等着看文博士的笑話的惡意,把他的話都攔在心裏,象一窩毒蜂似的圍在了一處。好容易等博士發揮完了,他問了句:“這兩件事要一齊辦?”

“當然!當然!”文博士彷彿很賞臉,拿唐先生當了個義僕似的。“還不止兩件,第三件也得分分心——那個。”他用食指與拇指捏成一個圈。“爲那件事情,得先預備兩套衣服;到楊家去,也得預備衣服,是不是?”

“可是事情也許不成?”唐先生的笑紋有點發僵。

“我的資格準夠,準夠;況且楊家是必須去的!”“好不好,這次由你給焦委員封信?他未必回信,可是總算是備了案;我就好交待了。”

“也好!和焦委員還熟,也不能老爲難你,是不是?”“是的,那麼我聽你的信就是了。”唐先生隨着這句又拱起手來,表示告辭。

文博士只送到門口,說了聲“拜託”。唐先生獨自摸索着下了樓。

回到家裏,唐先生心中空空虛虛的,好象沒吃飽似的那麼不得勁。他不願再想文博士的事,可是心裏橫着一股惡氣,惡氣當中最黑的那一點是文博士。

建華與樹華都沒在家;唐先生想對個人數嘮一頓,出出氣;只好找振華,雖然心中還恨着她。氣憋得真難過,他到底找了她去。振華正在屋中給樹華打毛線的手套,低着頭,兩手極快而臉上極安靜的在牀沿上坐着,見父親進來,她微一擡頭笑了笑。“在哪裏吃的飯,爸?”又低下頭去作活。他看了看女兒,心中忽然一陣難過,不是怒,不是恨,不是氣,而是忽然來到的一點沒有什麼字可以形容的難過。“哼,文博士請的。”

“他沒提我?”她把手套放下,想去給父親倒碗茶。“不喝!”他搖了一下頭。“文博士決定要到楊家去。”“正好;據我看,咱們不必管他的事。這麼大年紀了,你何不多休息休息,多給他們勞神才合不着。”

唐先生半天沒說出話來,那點難過勁兒碰到她這兩句話,彷彿是正碰得合適,把妒惡別人的怨怒變成一些可以洗手不管的明哲,他似乎看清了一點向來沒見到的意思:唯其自己在種種的限制中勉強扎掙,所以才老爲別人修路造橋;別人都走過去,他自己反落在後邊。久而久之,他就變成了公認的修路工人,誰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且自己就謙卑的,低聲下氣的,忍受,服從。假若他不肯這樣白受累呢,誰知道,人們許照樣的有路可走;不過,至少也得因爲沒有他這樣的工人而受點彆扭。有讓路的才能顯出打道的威風,假若有個硬立住不動的人,至少也得教打道的費點事,不是嗎?他想到了這一點。這一點使他恨振華的心思改爲佩服她,親愛她,並且自己也覺到一種剛強的,自愛的,自尊的,精神。

可是,他只想到了這麼一點。

“爸!”振華微笑着,可是眼睛釘住了他:“你要是能休息休息,心中清楚一些,從新用對新眼睛看看這些事,你就必能後悔以前作的那些事夠多麼空虛,文博士們夠多麼胡塗。我說空虛與胡塗,還不僅是勸你不再作那樣的事,招呼那樣的人。我是說,那樣的事,那樣的人,根本是這個腐臭社會的事與人都該,都該……”她不願再說下去,因爲唐先生的眼中已經露出點害怕的樣子。

唐先生能想到他自己的委屈,與自己的不便再爲他人作嫁。他可是不能再往深裏想,他根本不能承認這個社會腐臭。他以爲女兒是——由拒絕文博士起,到現在這一段話爲止——有點,有點,還不是彆扭,是有點,他想不出個恰當的字來。他只覺得可怕。這點懼意教他又疏遠了女兒,不想去勸她,也不想完全瞭解她。他隱隱的想到,女大當嫁,應當趕快把她嫁出去。可是她的婚事顯然的又不很容易干涉與安排。他感到些膩煩,疲倦:“睡去;節下不放假呀?”“不放。”她也露出點倦怠,把手套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