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河邊的姥姥散文

我的童年是在烏拉河邊姥姥家度過的,那個時候的我很笨,能計算出十以內的加減法已經六七歲了。

烏拉河邊的姥姥散文

農忙季節,家裏孩子多忙不過來,阿爸就把我送到姥姥家,姥姥家就是託兒所,我們表姊妹十幾個在沒上學之前都寄託在姥姥家。我喜歡夏季的牧區,姥姥經常領着我趕着羊羣到烏拉河邊放羊。

綠油油的草兒,清清的烏拉河水。羊兒排成幾排嚓嚓地吃着嫩草慢慢往前移動。姥姥揹着糞筐撿風乾的牛糞馬糞。我跑到烏拉河邊捉青蛙,逮蝌蚪,挽起褲腳踩着漚泥挖蒲根吃,蚊子蜢子縈繞頭頂,我用沾滿漚泥的手抓得滿頭滿臉抹了墨。羊兒吃飽後喝幾口河水,三個一堆五個一夥臥下反芻。

姥姥解開我的小辮,用她那彎月形的牛角梳子颳着我的頭皮。

姥姥,蜢子鑽進頭髮裏,癢死了!姥姥使勁刮刮。我嚷着。

這梳子老了,不解癢。這是姥姥的嫁妝。

我不懂嫁妝是什麼。但我知道姥姥就這一把梳子,並且隨身攜帶,蘸着古老的烏拉河水,把她那頭烏黑稠密的青絲梳成稀稀疏疏的白髮。

姥姥說她原來的頭髮又長又密,從來沒有剪過。可現在的白髮細細的一縷像燈捻子。

梳子老了,姥姥也老了。她不願意換掉梳子,也不願意離開傳唱高原兒女淳樸善良的烏拉河,離開那片寬厚仁慈的草原。

洗洗吧,洗洗就不癢了。姥姥撩起河水給我洗頭髮,河水溫潤清涼,洗出來的頭髮黑油油的,柔順爽滑。姥姥給我扎倆個小辮,插上金黃色的蒲公英花、粉白色的彈線苗花、紫紅色的罐罐花,在清澈如鏡的`河水邊照照,實在漂亮。

黃昏,夕陽斜下,晚霞映紅天邊,遠處黛色的山脈鍍了一道金邊,烏拉河邊蟲鳴鳥叫蛙聲一片。姥姥揹着滿滿的糞筐,甩着羊鞭:嗷嚎嚎,嗷嚎嚎的吆喝,沿着彎彎曲曲的河岸領着羊羣回家。河水波光粼粼,掩映着橘紅色的晚霞、掩映着姥姥彎腰駝背步履沉重的身影。羊兒咩咩呼朋引伴走在中間。我走最後,胳膊夾着蝌蚪瓶子,手裏捏着幾隻螞蚱,螞蚱回去喂青蛙。另一隻手握着青蛙,青蛙是蝌蚪的媽媽,蝌蚪不能沒有媽媽。

我也想家,想媽媽,想上學。

我問姥姥什麼時候能上學?姥姥說等學會數數。

姥姥教我學數數,姥姥問倆只小雞幾條腿?我掰着手指數,是四條腿。姥姥誇我聰明。

我高興地蹦跳起來,吵着要回家。

姥姥想盡辦法哄着我。她拿出古老的紅珊瑚頭冠給我戴頭上,頭冠死沉死沉的,脖子快壓進肚子裏了。姥姥說那是做新娘子戴的,將來等我出嫁的時候送給我。

我不要,我要回家。

姥姥又哄,你數數一百條腿是幾隻羊?

我趴到羊圈數啊數,兩隻羊八條腿,三隻羊一會是九條腿,一會是十條、十一條、十二條-----可一百條腿是幾隻羊?羊不停的動,我怎麼也數不清。

我急的哭起來,問姥姥是幾隻羊,姥姥頓了頓說她也不知道。

姥姥,我也像你一樣一輩子不上學?你告訴我吧!姥姥。我哭得更傷心了。我哭不是因爲想上學,是實在不想呆在那片空曠寂寥的原野。姥姥及能任勞任怨,默默守望着草原。

我以爲姥姥騙我。

夏天的羊皮要經常晾曬,姥姥留了十一張上好的純白色的綿羊皮。姥姥拿出來晾曬,被皮販子發現。姥姥捨不得賣,皮販子憑三寸不爛之舌說的姥姥動了心。皮販子說他收的皮子都是一塊錢一張,姥姥的皮子給一塊五一張。

姥姥聽了很感激,給皮販子用馬糞慢火燉一鍋肉,皮販子狼吞虎嚥的,吃着碗裏的肉還看着鍋裏的。姥姥一邊添肉一邊說:多吃點,回家還有幾百里路呢,多不容易啊!

飯後,皮販子把羊皮綁到自行車上,給姥姥十五塊錢,蹬車就走。姥姥看看手裏的錢,心裏計算着嘴裏嘟囔:一張一塊五,十張十塊五,十一張就是十一塊五,怎麼給十五塊呢?

姥姥攆出去,一着急用母語喊:算錯了!多給了!

皮販子一聽,身體前傾屁股踮起腿腳加速,眨眼不見蹤影。

姥姥自言自語:哦,不懂蒙語啊!哦,怎麼能多收他錢呢?

回來對我說:還得上學啊!不上學要吃虧的,你瞧這皮販子吃多大虧啊!

秋天,葉落草枯,大雁南飛。烏拉河秋水伊人清澈見底,河水寒冷刺骨。河邊常和我作伴的青蛙、螞蚱、蟈蟈銷聲匿跡,野兔田鼠不見蹤影,就連最不起眼的麻雀、老牛丟丟也不知死到哪去了。一望無際的原野冷風蕭瑟,浩瀚蒼茫寂靜無聲。出出進進只有我和姥姥,還有一波羊羣。白天和姥姥放羊,傍晚姥姥殺羊,把羊肉剔下來捲成卷兒,一隻羊卷兩卷兒。每天都重複這樣的工作,無聊極了。

我一天要問幾遍:姥姥,阿爸啥時候接我?收羊的啥時候來?姥姥總是把手搭到額頭望着遠方:快了,快了。

姥姥不想讓我回家,剔肉的時候哄着我:別想着回家,回去你媽媽多累啊!和姥姥在這兒多好,姥姥給肉吃。說着割一小塊羊腿的瘦肉沾點鹽放我嘴裏。她自己也吃一塊。

姥姥,還是我家好,你跟我一起回家,要不我會想你的。我也哄着姥姥。

姥姥說:你家沒有烏拉河。

姥姥,誰稀罕烏拉河啊!我撇着嘴不屑的說。

姥姥用手指颳着我的鼻子:沒良心的,是烏拉河的恩賜,你們都在這裏長大,你們吃的羊肉也是烏拉河賜給的。

姥姥,你糊塗了?是你給的,怎麼是烏拉河給的?我忍俊不禁捂嘴笑姥姥。

別笑,你和哥哥姐姐一樣,上學時再回去。姥姥卷緊羊肉卷兒用盆端出去。

我還是盼望套裏的父親早點來接我,盼望有個客人來和我們說說話。

初冬終於盼來倒場的漢人,他們趕着馬羣到牧區過冬。可算見到客人了,我和姥姥特別高興。姥姥拿出肉乾奶酪招待漢人。

漢人說:大嬸,咱們合夥吃飯,我們的麪粉、蔥。你的羊肉,咱們吃包子。姥姥高興的拿兩卷羊肉,漢人和好面。他們的菜刀特別鋒利,不一會把兩卷凍的不太結實的羊肉磋成肉末,切兩根大蔥拌一大盆餡,漢人把包子皮擀的薄薄的,包子有奶茶碗大。吃的時候姥姥一個勁的誇:你們漢人就是會做,這包子真香。

漢人說:大嬸,我們會做的多呢,明天蔥爆羊肉更香。

第二天姥姥又拿兩卷兒羊肉,漢人烙的薄餅,炒一大盆羊肉,很香。我和姥姥第一次吃炒羊肉,姥姥才知道羊肉還能炒。

過了幾天,城裏的舅舅給姥姥帶了麪粉,漢人再不好意思和我們合夥吃飯。

我還是稀罕他們,每天去他們家。他們用胡蘿蔔做包子,炒土豆片。我回去和姥姥說,姥姥聽了奇怪地尖叫:天呢,胡蘿蔔是餵羊的,人怎麼能吃呢?人怎麼能吃呢?哦,天呢!

姥姥聽說人吃胡蘿蔔就發怵。那年表哥吃了胡蘿蔔拉肚子拉脫水。深夜,姥姥急的團團轉,是漢人用皮襖抱住表哥綁在背上,快馬加鞭送到醫院的,從此姥姥再不敢給我們吃白菜蘿蔔。

姥姥轉出去轉進去自言自語道:他們沒肉,一定是生產隊沒給他們帶肉,我得把胡蘿蔔換回來餵羊。

姥姥扛了一口袋羊肉,換回半袋胡蘿蔔。

姥姥,你又吃虧了,咋半袋啊?我想着應該是一袋換一袋吧。

不虧,吃點虧有啥不好啊!姥姥倒出胡蘿蔔,又自言自語:那年要不是漢人,烏恩(表哥)早沒命了。唉,多好的漢人。去年,暴風雪捲走羊羣,也是漢人給咱找回來的,一隻沒丟,凍壞他們的手腳。天冷不能吃胡蘿蔔,這寒流快到了。

姥姥又叮囑我:千萬不敢吃胡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