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木屋散文

外面,是竹。竹裏,有風,風聲沙啞。傍晚的西山,有燕兒,低低飛翔。對面的溝樑裏,靜靜地,木屋站在那裏,廊坊上似乎還晾着他的衣服,或者,是他一直捨不得丟棄的那牀泛黃的草蓆罷。他還在家的,我喊:阿伢(父親),伢……沒有迴應。我靜靜地,站在柴門外,沒有人,給我開門。他,在哪裏去了。到姨媽家討酒喝去了麼。或者,還在山樑上,放着牛麼。

靜靜的木屋散文

木屋的木柱上,還掛着過年時的紅聯,對聯是我寫的,一筆大,一筆細,潦草,瘋狂。他從柴門進來,放了肩上的鋤具,走到我面前,斜着眼,看了看說,寫認真點,是過年呢。然後微笑着,關門進了屋。不一會兒,屋樑上便升起了一縷縷細瘦的炊煙。是他在點燃了夜餐的火焰。接着,他支下那根用竹鞭做的貼鍋布,端出一鼎黑亮的土鍋,摻了水,倒進了米,拌勻後,放到撐架裏,燒。直到飯熟。

大抵我十歲起,他就這樣了的。半邊當爹。半邊做娘。天沒亮,就出門,天透黑時,纔回到木屋來,草草地抹一把澡,累了,連澡也省了抹。但飯,他是一定要做的。他說,再難,我們也要好好活下去,爲你死早的娘。

漸漸地,別人的炮聲不斷地炸開了,可以看見閃爍的炮火,遠遠地穿過木屋外的竹林。許多歡歌,在村子的那邊,或者這邊,飛揚。過年了,能不高興麼。他端出了酒,放在火炕邊,然後又擺放了三個酒碗,斟上酒,一個給母親,一個給我,最後那個,是他自己的。他愛喝酒,酒是他自己釀的,偶爾,木屋裏沒了酒,他便到隔坳那邊的姨媽家借酒喝,半月後,歸還。他擡起酒,說,滿兒,喝。我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我一直堅信,我的酒性,以及,我的秉性,準是得了他的真傳,要麼,我不會那麼多的愛酒。吃酒,像喝水。

他是一九四七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八日出生的,他出生時後就被套上了富農的“高帽子”,別人罵他是剝削階級,是四類分子。

他天生聰穎,從小就長心眼。他曾經偷偷地觀摩老屋上坎的吳進士寫過不少字,吳進士是舊社會的文化人,地主家,寫字深得顏體楷法,在後來的階級鬥爭中慘遭批鬥而死。我朦朦朧朧的記憶裏,似乎還記得吳進士家的子孫變賣他家老房子的時候,許多村民揹着竹簍去刨挖他家的'老屋場,以求挖出匿藏着不知下落的銀子。整塊碩大的屋基被挖了米把深,但最終空喜一場,沒有人看到銀子的任何跡象。我由此而斷定後來的吳進士一定是清貧的,倒是那些拆散下來的屋板壁,刻滿了唐詩宋詞,或是三字經,或是增廣賢文之類的東西,那字一律顏楷寫就,雄渾有力,肥而穩健。他看着那些漸漸被人扛往山外變賣的板壁,凝着神,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他憑藉着偷來的一手好字幫別人謄寫過不少酒歌和山歌,他記憶力極強,被他抄寫過的酒歌和山歌差不多記在了心裏,直到後來他被別人判爲“玩山頭子”遊街示衆。不過玩山依舊是他的唯一愛好,只有在玩山的時候,他纔不遺餘力地將他心中的山歌和才華吼將出來。他嗓門大。音脆。有磁性。他的山歌一出口,好幾個山坳以外都聽得見。每逢節日良宵,待得他喝過了半盅苞谷酒後,木屋裏,於是到處都塞滿了他的歌聲。那陣子,玩山是很流行的一種鄉民聚會活動,男女老少,無一不喜歡玩山的。他的山歌不但唱得好,他還能臨時應陣的,待得別人的歌聲還未落下,他的對唱便脫口而來了,一時名播四十八寨。卻因爲若此,他惹了禍害了。一位經常犯眼紅病的大隊領導,決定要整治他一番,便放言,不整治他,他下了臺也不甘心的。他被捆綁到了公社去,母親在家裏急得團團轉,到處求人。公社裏的領導也拿他沒辦法,不知道給他定個什麼罪名,他被關押兩天之後,一個“玩山頭子”的罪名便落到了他頭上。我敢肯定,這罪名在任何一部法律法規中都是尋不到的,但他到底還是犯了“罪”,一張二尺長的牌子掛在他的胸前,牌子上赫赫刺眼的“玩山頭子”四個大字歪歪扭扭地呈現在滿街趕集的鄉民裏。我不知道他是怎樣頂過了這一場荒唐無比的侮辱的,他後來很少提及玩山的事了,而玩山這一活動一直延續至今。

那年,坐在磚樓裏的父母官爺們決心將玩山這一活動鬧大鬧紅,派了幾夥人來請他出屋唱歌,他一口回絕了他們。但我卻看見他橫着熱淚不斷地翻閱他的那幾冊手抄歌本,一邊翻一邊輕輕地哼了起來。

其實,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勇氣,僅僅上過國小五年級的他,怎麼都想把我送進大學的殿堂。那時,家裏也早已貧賤若洗了,長年患病的母親又過早地離開了我們,那年母親只有四十六歲,四十六歲成了母親永遠跨不過的坎,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尚年幼,整個擔子都落在他的肩上。交不起學費,我的兄弟姐妹都紛紛輟學了,唯有我,依仗多得的幾張獎狀躺在他的血汗中繼續着學業。可是似乎是天公作的孽,我曾經兩次重重地摔碎了他期盼的眼神。他一直希望我國中畢業後考師範學校,做一輩子教書匠。他一直都很仰慕我那位做老師的大舅,大舅是寄拜給了外祖父做乾兒子的,是母親唯一最親的兄長。那時,我常常看見大舅穿着雪亮的皮鞋來到木屋走親,他身上的衣服總是很整潔,挎一個公文包,雖然沒戴眼鏡,卻也足夠顯得十分的文質彬彬,教我既是仰慕又是害怕接近。大概他也是希望我能像大舅那樣罷,好好地做個老師,清閒且受人尊敬,但是我到底是讓他失望了的。我沒有考上師範,沒有做成老師。

他留給我許多此生無法忘懷的影子,我常常徜徉在他的那些影子裏默默地發呆,這麼多年來,是他的那些影子催促着我不斷奮進。我剛上高中那年,年過半百的他常常從百里外的老家挑着米去擠過路客車,把生活費和米送到我上學的縣城。那一年寒冬,天氣冷得特別早,他擔心我在學校受寒,連夜碾了一挑米,抓上他的幾件棉衣,送到了學校來,他到學校的時候我還沒放學,於是他便等在學校門口,他找來一張報紙墊在屁股下,一直坐在學校的鐵門外待到我放學,我去校門口接他的時候,我發現他烏黑的嘴脣不斷地哆嗦着,眼光凝滯,臉色青烏成一片,一副極其疲倦的樣子,我知道他爲了給我碾米,準是熬了夜了。我勸他到我的寢室休息一會兒,可是他塞給我一疊皺巴巴的紙錢,便回了家。那時天空已經飄起了雪花,白茫茫一片,望着他漸漸淹沒於雪花之中的稍稍彎曲的背影,我禁不住眼淚奪眶而涌。

他對我的愛總是默默的,無聲的,使得我暖融融的,可是許多年過去了,當我細細地回味以前的他,我方纔發現他爲了那個家所付出的艱辛和苦痛,甚至是孤寂。我到了省城念大學後,他更是倍加關心和思念着我,他常常夜半三更難以入寐之際便向我寫信,他的信依舊是用他那一手漂亮的顏楷寫就的,他逐字逐句地向我傾訴他獨自守在木屋裏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有時候他竟然像做報告一樣,向我報告家裏的禾苗長勢,連他半路偷聽來的哪家的姑娘在外面跟着別地的男人跑了之類的瑣事,他亦是不厭其煩地寫進了信裏向我訴說。總之,他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要向我講。我一直很感激他的那些信件,假如沒有他那些真摯冗長的父愛,我不知道我又該是多麼的孤寂啊。在這個世界上,知兒莫如父!

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從木屋七八里外的鄉場上打來電話,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滿兒,你倒哪裏找人去,我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他擔憂我託不着人,尋不到工作,我告訴他,我已經有工作了,我便聽見電話那端,他格格的笑聲。很久沒有聽到他那麼爽朗的笑聲了,剎那間,我感覺周身都被勝利和溫暖包裹着。

他上了點年紀,身體每況愈下,原來那個胖敦敦的圓臉,漸漸地被歲月和病魔削減成瓜子臉了,手和腳竟然都長出了老年斑。他相信命相,他說他活到七十來歲應該是沒問題的,突然間竟長出了孽疾來,他自己也無法預料得到。但他滿以爲,只要病好了,他一定可以活到命相里說的那個歲數的。

冥冥中,他似乎已經有了先知了。他艱難地伸出那雙枯瘦泛黑的手,對我說,你看,我連血脈都沒有了,去醫院也沒用的。就在二〇〇七年四月十日凌晨,當我踏上炕上抱起他的身子,我看見他凝滯的眼神裏擠出了幾滴淚水,我拼命地呼喊着他,可是他再也不能回答我了。

木屋的外面,是竹,竹裏,有風,風聲沙啞。我靜靜地,站在柴門外,沒有人,給我開門。他,在哪裏去了。到姨媽家討酒喝去了麼。或者,還在山樑上,放着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