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叔叔-散文隨筆

村西,遠遠望去,有着一顆高大,蒼勁,經歷了斑駁歲月的老榆樹,那便是長在叔叔院子裏的。就是因爲有着這顆承載了幾百年歷史,見證了幾代人辛酸的大樹,堅定了叔叔幾次要搬走,最終卻決定留下來的決心。這個院子裏太多的故事,充滿了我童年的記憶。

回憶叔叔-散文隨筆

記事起,叔叔總是一副裝扮,肩上揹着褡褳,腰間掖着旱菸袋,手裏拄着放羊鏟。每天大清早,吆喝着排着長隊的羊羣唱着山歌向大山裏走去,傍晚,又踏着晚霞一路塵囂的歸來。

叔叔的生活是悽苦的,聽爺爺講,因爲我們家成分不好,叔叔那一代在很小的時候就跟着他們四處逃難,挨批鬥,蹲棚子。叔叔的腿就是在一個不安寧的夜晚跟着爺爺逃往外村的路上,被摔下山崖摔壞的,從此就只能跛着一條腿走路。到男婚女嫁的年齡,卻因爲這樣的原因遲遲討不到媳婦,以至一個人清苦的過了半輩子。爸爸出生的時候因爲沒有奶吃怕養不活而送給了奶孃,才倖免於難,沒有遭受像叔叔那樣的苦難。

我六歲那年,叔叔在外村放羊,領回來一個年老的女人,身邊還帶着一個小男孩,那時候小,不懂事,總不喜歡陌生人來家裏,但唯獨看到小孩子卻特別的喜歡。後來,那女人做了我的嬸嬸,自然那男孩就是我的弟弟了。以後的日子,我跟這個似親非親的弟弟常常是形影不離,我上學要帶了他一起上,吃什麼也要分給他一半,玩的時候自然少不了叫上他。畢竟他對這個環境還不熟悉,也因爲叔叔的叮囑要我保護好他。叔叔對他這個養兒很是曖昧,無論說話還是眼神都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感覺,可是從來沒有聽到過弟弟叫過他一聲爸爸。

嬸嬸是結過幾次婚的人,弟弟是她嫁第三個男人生的,她的年紀要比叔叔大十多歲,也許是在婚姻的屢屢失敗中遭受了打擊,從來沒見她笑過,也很少與人說話。有時候甚至喜怒無常。但洗衣做飯還可以料理,叔叔終於可以在放羊回家吃上一頓熱呼飯。這在全家人看來是最大的一件開心事。從不宰殺自己羊的叔叔被爺爺命令殺了一隻公羊爲他們慶賀,算是爲叔叔舉行一場簡單的婚禮!我們也跟着粘了點油光,美餐了一頓香噴噴的燉羊肉。

叔叔有家了!

這段日子是叔叔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每天早上,嬸嬸在叔叔的吩咐下,把圈裏的羊趕到那顆老榆樹下,然後挑幾擔乾的發白的土墊好了圈,中午把做好了的飯裝在瓦罐裏給叔叔送到山裏,看着叔叔滿足的吃得一乾二淨,黃昏,在村口等着唱着山歌歸來的叔叔,幫着數好羊,圈入圈中,再爲他把一身塵土的衣服用笤帚打掃乾淨。儼然幸福的`一家人。是啊,叔叔有這樣一個家已經非常滿足了,這是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他以爲自己要孑然一生。弟弟漸漸的跟我熟悉了,就是習慣了獨自一人在村裏的田野裏玩。總不喜歡上學,爺爺常常是買了好吃的哄着讓他上學。弟弟帶了也總會分我一半,可是弟弟的作業也常常是我代他完成,這是我們倆的祕密,誰都不知道的……日子就這樣過着,雖然平淡,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

老天似乎總是那樣的不公平,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把一家人推入了冰冷的地窖,剛剛煥發出一點生機的生活重又陷入了沉寂,死亡之神正在悄悄的向叔叔靠近。

也許是家人大意了,叔叔的手常按着肚子,居然誰也沒有注意到,也許是叔叔常常風餐露宿,飲食沒注意,誰也沒想到,也許是叔叔經受了太多的苦,已經早已積攢了病痛在身,誰也沒料到。就是那樣一個下着暴雨的讓人心慌的中午,叔叔被人冒雨擡回了家。爸爸求了好幾家人才僱了一輛四輪車,把叔叔送到了縣城的醫院裏。

一個噩耗傳來,叔叔確診爲肺癌晚期。爲了不讓爺爺傷心,爸爸隱瞞了叔叔的病情,竭盡全力爲叔叔進行治療,但叔叔的病情已經惡化,已經無治癒的可能。醫生的一張病危通知書摧毀了所有的希望。爸爸把奄奄一息的叔叔帶回家裏。在那潮溼的土炕上,叔叔痛苦的呻吟着,嬸嬸和弟弟就站在旁邊,嬸嬸也許已經麻木了,沒有任何表情。叔叔嘴脣翕動着,想說什麼,但終於還是沒說出什麼來,爺爺老淚縱橫,終因承受不住那樣的打擊暈了過去。

那晚,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哭聲淹沒了小屋。叔叔那隻瘦弱的手終於無力的垂了下去。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爸爸的弟弟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聲嘶力竭地哭喊着“爸爸---”,可是叔叔已經聽不到了,這個聲音在這個時候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穿過小屋,消失在嘩嘩的雨聲裏,聽不到一點回應。是的,叔叔已經遠遠的離去了,他那皮包骨頭的臉上留下的只是被病痛折磨的痛苦的表情,或許他還有不放心的事,還需要時間來做,可是老天不給他這個機會了。多希望他能聽到弟弟的哭聲,聽到弟弟喊他爸爸。這樣,也許或多或少會給他一點安慰。

雪亮的閃電在窗前劃過,照得院子裏如同白晝,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夾雜着更猛烈的暴雨從天上傾倒下來,不時會聽到有坍塌的聲音傳來。紅色的火球在老榆樹上滾過,那棵久經風霜的老樹瞬間燃燒了,它在雨中掙扎着,搖晃着,一枝粗壯的樹幹重重的從高處斷落,擊落了滿地的樹葉。狗開始狂吠,一隻,兩隻,全村的狗都叫起來了。那種氣氛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雨一直沒有停,一切都籠罩在灰暗的世界裏,院子裏的南牆下臨時搭了一個帆布窩棚,叔叔的遺體就停放在那裏。弟弟整日整夜跪在那裏不肯起來,雨水浸溼了他的衣服,腳已經凍得發青,誰都勸不住他。他想起了叔叔生前是多麼的愛他,剛來這個家叔叔就承擔起了做父親的責任,給他買衣服,買吃的,供他上學,放羊的時候也不忘記在山野裏抓只小山雞或摘許多懸掛在山崖邊上的木瓜。每天晚上回來都能給弟弟帶回來驚喜,他那隻布褡褳從來就沒有空過。有了這個家,弟弟總是快樂着,在他心裏其實早已接受了這個父親。他啜泣着,後悔沒有早一點喊一聲爸爸,後悔沒有好好珍惜這段特殊的父子情,後悔自己不懂事。弟弟的哭聲直揪得人心疼。爺爺在極度的悲痛中哭瞎了雙眼,老年喪子的巨大打擊如晴天霹靂一般擊垮了這個本該幸福的家。

叔叔出殯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來送行,排着長長的隊伍,沒有一個人不流淚,他們記得叔叔的好,是叔叔幫他們放羊,幫他們剪羊毛,爲他們的羊治病,在他們的地裏扎羊圈攢羊糞,從來沒要過一分錢。這一切足以讓他們感動。我偷偷地跟在後面,傷心的抽泣着,再也聽不到叔叔吆喝羊的悠揚的聲音,聽不到啪啪地甩着鞭子的響亮的聲音,更聽不到叔叔唱着山歌趕着羊羣歸來的讓人快樂的聲音,再也等不到叔叔帶回來的驚喜了。沒有了香香的木瓜,可愛的小鳥,酸酸的野葡萄……那是屬於我和弟弟的快樂-------

誰也沒有注意到嬸嬸,她經受不住再次沉痛的打擊,舊病復發了。她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像是在跟自己說,又像是跟叔叔說,她依然不忘記燒好飯送到山裏,直到找遍了山野,最後抱着冰涼的飯盒摔得滿身滿臉的泥土回來。下午還像往常一樣在村口的井臺旁等着叔叔的歸來,嘴裏說着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直到有一天,她在鎮裏的戲臺下隨着挑肥擁擠的人羣走了,不知道走到了哪裏,再也沒有回來過,從此,這個家就這樣被毀了。

弟弟國小沒有畢業就綴學回家,拾起了叔叔的放羊鏟,背起了叔叔 的 褡褳,揚着只有叔叔纔可以甩得響的鞭子。沒有了父親的呵護,弟弟似乎突然間長大了許多。只有失明的爺爺能給他一點溫暖,讓他可以感受到這個家裏的餘溫。爺爺每天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第第回來,手裏不停上捻着一串黑了的木瓜籽。祖孫倆誰成了彼此的依靠,誰也離不開誰。

那棵被雷擊過的老榆樹,半邊枝頭還有着鮮綠的嫩葉,雖然經過了多年的風吹雨打依然堅強地挺立着,也許它還會伴隨幾代人的成長,見證幾代人的坎坷。

叔叔的墳墓上長滿了野草,開滿了野花,那已經成爲了一個故事,一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