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不是凡間鳥散文隨筆

小巷。黃昏。西天晚霞正燃,似鳳凰飛舞。一輛風塵僕僕的牛車停下來,車上下來一人,扣門:嵇康兄!門開了,出來的是嵇康的兄長嵇喜。嵇喜一揖:呂安兄弟,舍弟出遠門了,十天半月不會回來。請進來歇歇吧!呂安看了看西天的雲霞,援筆,題一“鳯”(鳳)字於門上,上車而去。

鳳凰不是凡間鳥散文隨筆

此爲何意?原來“鳯”字,拆開來便是“凡鳥”。嘲笑嵇喜也。

二十多年前,在山村小廟中學教書,夜晚枯寂,閒翻《世說新語》。讀到此,很是不解,不進門還罷了,好友之兄熱情接待,於理於情,都不該如此吧?我總想,呂安題鳳時,心裏也許想的是嵇康:遺憾自己千里命駕而不遇,讚歎他就像高貴的鳳凰飛於天邊。因爲嵇康本就神采爽朗,氣度不凡,世人稱其有“龍章鳳姿”。

又讀到阮籍,見嵇康則青眼有加,見嵇喜則白眼上翻。那神情如在眼前,不禁好笑:這阮先生,和呂安一樣,凡鳥是不能入他們眼的。

後來得知,嵇喜能文善詩,且擅長兵法,兩次擊破吳國進攻,有當世之才。他撫養弟弟長大,兄弟感情很深。嵇康被害後,他還爲天才兄弟寫了傳記。之所以不被清流所重,緣於做了司馬氏的官。如此說來,凡鳥之評與白眼上翻,竹林名士是有些高傲了。

隨着年齡漸長,才慢慢明白,鳳凰就應該是高傲的。那高傲關乎正義,關乎良知,關乎人間大道。要說高傲,嵇康最甚。洛陽城外,大樹下,鐵鋪爐火熊熊,大錘掄起,火星四濺,他的眼中,賓從如雲的權貴抵不過一塊頑鐵。頑鐵還可成器,權貴則如朽木。再後來,看到《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更覺義正詞嚴,光明磊落。原來,絕交,不是與某人有個人恩怨,而是與那個俗世絕交,與司馬氏集團絕交,與我所崇尚的價值觀相悖者絕交。

於是,嵇康和他的同道者,在昏暗混沌的底色中,寬袍長服,傲然走來,凸顯出一片明亮的'暖色,像沖天而起的鳳凰,燃亮了黯淡的夜空。即使最終被黑暗吞噬,也有顧日影而從容彈琴的優雅與高貴,一任自然的殉道精神,壯美如浴火的鳳凰,在青史中,在人心中,涅槃,重生,千載翱翔。

鳳凰不是凡間鳥,只緣身有傲骨存。身有傲骨,便不屑腐鼠之肉。中國古代優秀的知識分子,都把“道”放在了人生首位,並用一生去踐行。他們反對的不是富貴本身,而是高官厚祿的不義。在他們眼中,名利如煙雲,道義重如山。許由隱居箕山,伯夷叔齊采薇而食,莊子願曳尾塗中,皆因不肯爲五斗米折腰。這種傲骨,名士有,普通知識分子也有。民國時期,洛陽鄉間書法家高祐先生沉毅好學,書畫詩文皆精,一生布衣。陝西督軍劉鎮華曾重金聘延,他不屑與之爲伍:“南山捷徑,祐實恥之。”鳳鳥的傲骨基因,一脈相傳,千載不絕。

人們常嘆,世上但聞百鳥喧,未見鳳凰翩然來。其實是我等凡人大多眼拙,常以爲名利富貴就是美麗的羽毛,卻忘了,翅膀上墜着黃金與勳章的,會是鳳凰嗎?

鳳凰落入塵世中,會藏起絢麗的羽毛與光環,化身爲其他形象,但境遇再差,也不能改變其內心的堅守。就像八大山人和他那翻着白眼的魚,隨時準備隱入深林的鹿,還有那隻著名的烏鴉——寒風,枯枝,單腿獨立,睥睨着眼,也算是以畫代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