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河流散文

沂河

生命中的河流散文

我對那些生活在不靠山不靠水的村莊裏的孩子,總是禁不住心生憐憫。沒有水,看不見山,童心往哪裏安放呢?

而我是幸運的。沂河從遙遠的山中,從我人生的起點,流進我的生命裏。她是我生命中的原血活水。

我的家其實就是河的一部分。漲水時節,水甚至會爬上河岸,沖刷牆基那紅紅的柳樹根鬚。河水幾乎常年都是恬靜的,清澈的。到了夜裏,沂河會將她特有的水音送至我的耳邊。那種水音,在世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聽到。條件太苛刻了臨河的土屋,粗糙的木格窗櫺,泛着濃烈土腥味且多年未曾洗過的枕頭,三四歲至十多歲的年齡,乾瘦的小軀體躺在光光的葦蓆上,餓着肚子或胃袋裏裝着一些粗劣的食物,大腦裏面則塞滿了那個時代特有的革命口號,還有一位躺在另一張牀上雖然年輕卻整日氣息奄奄的母親。條件還有很多,只有那些條件都具備了,你纔會聽見那種聲音。那種聲音,你能聽見嗎?水在動,沙在動,河在動,天在動,地在動,我在呼吸,我活着。沂河知道我童心裏的所有委屈和快樂

沂河沙聲地純粹地歌唱着,奔流,奔流 。

那是沂河的衆聲喧譁的時代,有各種魚,各種鳥,各種昆蟲。河流的母性意義不言自明,故鄉的河就更是如此了。不論從哪個方向接近沂河,感受都是一樣的:土地越來越平坦,空氣越來越柔和溼潤,雞鳴犬吠越來越密集,你聽見了水聲,看見了寬寬的河牀,看見生靈們在河上的狂歡。它們全是沂河母親撫育的孩子。

1997年春節剛過,我不得不把將要遠赴新疆喀什支邊的消息告訴我那頑強活下來的母親。其時母親正纏綿病榻,她不理解她的兒子何以要拋下她走那麼遠那麼久。我撫着母親的病軀,找不出話來安慰她。我走到沂河裏,在那裏默默地呆了很久,暮色降臨時纔回到母親身邊。母親說:又去河裏啦?除了髒水,什麼也沒有了。我有多少年不去河裏了?糊塗了,不知道了。在沂河邊過了一生的母親,竟有很多年不去擡步就到的沂河了。

母親的衰病令我難過,沂河面目全非同樣令我難過。清澈的水流沒有了,魚類幾乎絕跡,鳥鳴聲難覓,僅存的物種在量上也少多了。有很多曾與我的童年生活密切相關的美麗生命再也找不到了它們可能已憤怒地絕跡了。這個世界已不配那麼美好的生靈活着嗎?河水仍在流,但流動聲不一樣了,不是純淨的聲音了,不是愉快的聲音了,是哭泣的聲音,是嗚咽。

水邊仍有很多孩子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很多孩子的。他們不下水,都穿着整潔,看上去比我的兒時幸福多了。可是,他們對沂河會產生我對沂河似的愛嗎?面對清純的對象人會產生清純的愛,面對污濁的對象呢?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孩子們沒有看見過異常美麗的沂河。孩子們啊,這如何是好?

這令我更加嚮往沂河的源頭了。天下的河都有一個清澈的源頭,正如人有一個清澈的童年,母親有一個清澈的少女時代。我沒見過任何一條河的源頭,但我相信天下的河是同源的,都源自一個高遠清潔的地方。可是,誰還能向我指出一條稱得上清澈的河流呢?她們流着流着,流了千年萬年,流到今天,全都變節了。不是變節了,是被人們羞辱了。

我沒法對母親說這樣的話:去遙遠的地方是爲了尋找一條不變節的河流。

沭河

沭河是沂河的姊妹河。兩河同源於沂蒙山,幾乎是肩並肩走過沂蒙大地,走向山外的大海。她的形態與沂河也是相似的。

師專畢業那年,我不想回家鄉去,天性中的漂泊願望促使我想走得遠一點。師專生的天空是狹窄的,想走遠也走不遠。我被分配到鄰縣的一所中學。這所中學就座落在沭河岸邊。

我在她身邊生活了十餘年,她知道我青春的全部苦澀和歡樂。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很多細節和話語,全都隨流而逝。妻卻一直在我的身邊。沭河給了我最低限度的尊嚴和最高的獎賞。

在水一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愛情是產生在水邊的。《詩經》中的情詩常常與水有關。不過,那是三千年前的事了。水邊的愛情是越來越少了。

塔里木河

遠離了沂河,遠離了沭河,越過黃河,來到了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是大地上最長的內陸河。她有龐大的水系。她接納着來自崑崙山、天山、帕米爾高原的衆多支流。我所在的'喀什噶爾就是她是上游水系所孕育的一個著名綠洲。

我曾不避艱險奔波數千裏,從她的上游出發,去探看她的中游下游。她的形態令人傷情。她不同於世上的任何一條河流。在從庫爾勒至若羌的千里長途中,在胡楊、羅布麻、紅柳、梭梭等沙漠植物的簇擁下,她時隱時現,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勢。我來到了她的下游,她已疲憊到了極點。水流細弱滯鈍,幾乎看不出是在流動。在短短的半個世紀前,她還能流進浩瀚的羅布泊,後來她流進羅布荒漠,現在她連羅布荒漠也走不到了,在離昨日歸宿很遠的地方,她就腳步踉蹌,力竭而死,如一聲長長的嘆息。

河流的樣子表明河流都想走很遠的路。世上河流的歸宿總是一片大水湖或者海,河流走到一片大水就沒法再走了。我曾看見河流入湖入海的情景,那種開闊懶散的樣子,彷彿表明那些河流的心情:不走了,這兒就很好。那些河流似乎尋找到了一個意義的汪洋。而塔里木河的心情是怎樣的呢?她懷着強烈的想走下去的願望卻沒法再走了。她生於雪域,死於荒漠。

塔里木河起自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南緣的高山雪域,然後沿北東北東東南南這一方向艱難推進,幾乎把三分之二的大沙漠擁進了懷裏。這是一位懷抱偉大妄想的溫厚堅強的母親。這大約是人世間一條最爲負重累累的河。在世上最爲寂寞的地方,她奮力挽起一條生命的長廊。莎車英吉沙爾喀什噶爾巴爾楚克輪臺庫爾勒若羌等,這些珍珠般的綠洲都是塔里木河孕育的。樓蘭、米蘭等古代綠洲則是這位母親不得不捨棄的孩子。

我在孤懸西陲的喀什噶爾綠洲度過了三年時光。從綠洲流過的塔里木河支流有三條:吐曼河、克孜勒河(古稱赤水)、葉爾羌河。與我關係最密切的是傍城而過的吐曼河。我所供職的中學就在河的東岸,我每天要見她好多次。熱愛河流的秉性促使我去探看她距城較遠的河段。在我的維吾爾弟子阿布都的帶領下,我們溯河而上,很快就看見了蜿蜒於大戈壁上的吐曼河。河兩岸沒有一棵樹,也不能說有草,卻有一羣羊,放羊的是位喀絲巴郎(維語稱姑娘)。羊羣索索地前行,捲起漫天塵土,煞是壯觀。羊吃什麼呢?原來它們在尋覓從遠處刮來的樹葉,也小心地齧食駱駝刺較嫩些的尖部。羊也吃駱駝刺呀?我一直以爲羊只吃草我這樣說道。駱駝刺也是草呀。阿布都笑着糾正我。我恍然大悟駱駝刺本來就是草呀。我早就發現,在南疆沙漠地帶做頭牲畜,也要比其他地方的牲畜更堅強一些才行。

傳來了幽幽咽咽的歌聲,是那位牧羊姑娘在唱。在喀什城鄉,我每時每刻都能聽見各種各樣的維吾爾歌吹,對此差不多已經漠然,但這姑娘的歌聲卻特別,我想,這其中一定有深情的內容。我對弟子說:你聽,她唱的是什麼意思?阿布都凝神聽了一會,說道:這是木卡姆組曲中的一段,歌詞大意是‘你的生命,我的生命,不都是一個命嗎?爲了你的願望,我願爲你去死亡。’停了一下,阿布都將最後一句修正爲我願爲你去犧牲。我知道木卡姆是維吾爾人有名的土風歌舞。幾乎全是對愛情的嚮往與歌頌。這就是幾句關於愛情的誓言。它深深地打動了我。這之後,我又走過一段很遠的路,一直走到新疆最西南角的塔什庫爾幹塔吉克族自治縣,然後沿中巴公路走到了國境線,來到紅其拉甫口岸。世上最爲清澈的河流終於讓我看見了她就是塔什庫爾幹河。她源自雪域,由南而北,流入葉爾羌河,葉爾羌河又流入塔里木河。她流經的全程,海拔大都在4000米以上。我從喀什出發來到這裏,每一公里海拔就上升7米多。這真可說是一片淨土,高原,雪峯,激流,無不純淨。我終於擺脫了人類製造的所有垃圾。流在這樣的地方,她的愉快心情一望而知:水量不大,冰涼徹骨,但激情奔放,婉轉自如,她天真,她無畏,重要的是她清澈,徹底的清澈。從地圖上判斷,她可能就是塔里木河的正源。

這位雪域少女,後來成長爲一位堅強的母親 。

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不都是一個命嗎?爲了你的願望,我願爲你去犧牲。

塔里木河,你教我追求清澈與堅強。

好好看一看那些河流吧。人們似乎忘了,人類就是在河流的教育下長大的。我愛這些河流,清澈的我愛,污穢的我也愛。污穢不是河的錯,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們的錯。那不是河的污穢,是你的污穢,是我的污穢,是大家的污穢。

我的河流,你的河流,大家的河流。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大家的。你不清澈,我不清澈,這世界如何才能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