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9日，我放假回家，陪着爺爺在病房。
病房很大，只住了爺爺一個病人，很安靜。其實也不是住，爺爺只是打點滴的時候在病房，其餘時候住在姑姑家裏。
別的病房裏傳來女人的說話聲，聲音敞亮。聽起來就算是病了也還能活好幾年。可是我爺爺不行了，他87歲，一直身體很硬朗，突然這麼一病就印證了那句“病來如山倒”。況且他一點東西都吃不下，早上爸爸逼他喝下的糖水，到了醫院門口全吐了，嘔吐物裏還有血。當時我就很難受，我拉着他的手，冰冷。
病房外樓下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呼嘯而過的摩托車留下引擎聲陣陣。我望着滴液管，一滴一滴，勻速而有力。生命好像融入液滴，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完。生命常常出現奇蹟，因爲堅強；生命也很脆弱，就像生命終究抵不過時間。
我的爺爺今年87歲，因爲生病吃不下東西，眼眶深陷，整個人瘦脫了形，臉像骨頭上包了一層皮，冷不丁看一眼像是大限將至。以前爺爺也瘦，但是吃得下飯，肉還要吃肥肉，瘦肉容易塞在牙縫裏不喜歡吃，整個人隨時都精神奕奕，時不時就和小輩講故事。那些能人異士裏夾雜着妖魔鬼怪，除了西遊記這大概就是我微薄的想象力的來源。現在的爺爺，如非必要，他是不肯開口說話的，更別說講什麼故事。
去年過年，小姑姑請客吃飯。爺爺和我一起坐車擠公交，雖然那時候眼眶就已經餡下去了，但是整個人看起來還是精神的。腳步有力，一步步走着很有力。我有時候還追不上他，他也不要人扶着。
這一次，只是感個冒，就好像摧毀了他大半生機。我在外讀書，接觸的多是年輕人，即使有時候頹喪，也從沒看見過這樣從裏到外散發着老氣的人。是真的老，和年輕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皺紋深深，呼吸緩慢，說話也要頓很久。
雖然我總覺得自己心態老，但從沒有這樣的狀態。和爺爺比起來，我真的是從裏到外散發着年輕和朝氣。
2018年1月28日，臘月12，爺爺從醫院回家呆了兩天，我在鎮上的銀行兼職。原本是不用回家的，可是早上媽媽就打電話來讓我回去一趟。爺爺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即使不是今天也是最近了，能多陪陪他就多陪陪他，他最歡的就是你們幾個孫子孫女了。我下班的時候姑姑就幫我打了車，讓我早點回去，姑姑她們纔去看了爺爺。
我到家的時候，爺爺已經從樓上搬到了樓下的房間，睡在簡易的牀上，被子搭了好幾牀。我同爺爺說話，我說，爺爺，我回來了，你有沒有好一點。爺爺躺在牀上，眼睛都睜不開，聽見我說話，勉強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嘴裏說着話，大概是叫我的名字說我回來了啊。我問他好點沒，有沒有哪兒不舒服。爺爺答話我就聽不清了。爸爸守在牀前，聽着我們說話，爺爺說了幾句話就讓我給爺爺喂水，舀小小一勺水，喂到爺爺嘴巴里。爺爺慢慢咂咂嘴巴，然後嚥下去，眼睛還是閉上的。
晚上睡覺前，爸爸讓我們在客廳看電視。我們商量好，我和弟弟守着上半夜，有什麼動靜聽着，他守下半夜。半夜十一點過，我實在困了，關了電視，正準備上樓睡覺，這時候爺爺要拉屎。爸爸把爺爺抱起來，放在牀邊的凳子上，凳子底下是灰盆。我和弟弟幫忙拉住爺爺。那時候爺爺很重，自己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我感覺自己拉不住，我拉着爺爺的時候，心裏突然很憂傷，想哭。
我和媽媽一起睡，媽媽聽見我上牀，說讓我早點睡，別玩兒手機，明天還要上班。我和媽媽說起我拉不住爺爺的事情，媽媽說，快了。我突然就眼眶溼潤，眼淚侵到了被子裏。我啞着聲音說起別的：“爺爺在醫院待久了身上都是醫院的味道，我剛剛拉了爺爺手臂一會兒，我手上都還有那種味道。”媽媽還催我去洗手，我嫌難得下樓，太困了就睡了。
到晚上一點過的時候，爸爸聽見爺爺有動靜，趕忙去看的時候，正好闖見爺爺嚥下最後一口氣。然後就聽見爸爸在樓下喊，我們一起跑下樓。媽媽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我醒的晚一些，也只來得及邊走邊穿衣服。我下樓的`時候，爺爺已經走了。因爲起的急，我胸口一直悶得慌，卻沒哭。
爺爺過世了，葬禮就要操辦起來了，一步步，要做的事情很多。通知三個姑姑和伯父，我叫起小弟，告訴他爺爺死掉了，沒有爺爺了。最近幾天家裏會很忙，要乖一點，也不要亂說話。我一邊給他穿衣服一邊和他說話。小弟突然被叫起來也沒有哭，很乖巧的樣子，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
爸爸去門外放鞭炮，然後媽媽扛門板，爸爸、我、大弟一起把爺爺搬到堂屋去，燒紙錢，點油燈。爸爸還要去請人來給爺爺換壽衣，我們在家收拾，燒熱水。
之後兩三天，一直在忙葬禮的事情，直到最後送爺爺上山，我都沒有哭過。每天要忙的事情很多，在家裏辦席，洗洗刷刷的事情很多，幫忙的人也很多，我得負責找東西，幫個忙，還要對每個上門的親友行禮。
後來我總是夢見爺爺。夢裏和爺爺一起不知道上哪去，在路上爺爺還和我講那些故事，能人異士，妖魔鬼怪。我記得我在夢裏還總對爺爺說：聽過了，聽過了，換一個。
醒來的時候，心裏空落落的，就好像家裏少了一個人那樣空，不習慣。我只慶幸，我送爺爺走了最後一程，不會以後想起來有遺憾。
你看，一個人死掉了，就那樣死掉了，就像夕陽落下山，雖然是件大事，可是也會悄沒聲息就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