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峯,今天是你遠行一週年的日子。請你在另一個世界,遙聽我的絮語吧!
那一年,你上九年級。剛接你班的時候,我想看看你們的學習程度,就出了一道測試題,其中,有一篇作文,題目是《我渴望……》。
閱卷的時候,我發現了你——你得了98分。是唯一一名80分以上的學生。
你的作文更讓我吃驚:
“我渴望普天下的孩子都有錢讀書都可以穿一樣高檔的衣服,吃一樣高檔的補品,享受一樣溫暖的陽光……”
記得我在你的作文後面加了這樣的評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你是榜樣。
我開始注意你了。
上課,你聽得很認真,作業,你作得比其他同學都工整,作文,你總是有獨具匠心的立意,對老師,你非常有禮貌,當班長,你非常有方法,提起你,老師同學都翹起大拇指。
可是,有一天,我檢查作業,你竟然沒有完成。
我不想問你原因,學生哪能不完成作業呢?
我用了最嚴厲的語言批評了你。
你不辯解,只是低着頭。
你從來都是這樣,受了委屈不作解釋。
第二天,你捎來一張紙條,告訴我,你要休學。
我後悔萬分,爲什麼要用那樣苛刻的語言批評你呢?你僅僅是第一次啊!
你家住在60裏外的山溝裏,往返需要搭生產車,搭不上,就得騎自行車。
平時上學,你是騎自行車的,每天早上七點上課,五點多就的從家裏出發,一路盤山道。這種情況,促使我沒有及時去你家家訪。這張紙條,如一堵牆,阻斷了我對你的瞭解。
一次,我去街裏買雞蛋。在農貿市場的一角,我發現了你。不等我開口,你已經從坐着的石頭上站起來,上前給我敬了一個禮:
“老師好!”
我盯着地上那筐白花花的雞蛋。
“老師,我休學以前就在這裏賣雞蛋。休學後,一天天長在這裏,我別無選擇。”“你爲什麼要休學呢?就因爲我批評了你?”
“不不不,老師,你錯看了我,你批評我,我非常服氣。”
“那,是爲什麼?”
“還是不說的好,——老師,你買雞蛋嗎?我以最低的價格賣給你。”
“不,該多少錢就多少錢!”
我揀了約有五斤雞蛋,放到秤上。你說什麼也不稱。
“老師,就給十元錢吧!”
“這怎麼行?三元錢一斤,要得太少了。”
我強給你,你說什麼也不要。追了很遠,把錢塞進了我的衣袋裏。
我只好等待以後有機會再彌補了。
春節過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山上披畫,樹上掛詩,同學們都要求去原始森林拍照。一名同學還找了一輛生產車,於是,我們去了原始林。
你的家就住在原始林旁邊。照完了相,我和同學們找到了你的家。
聽到狗叫,你從屋裏走出來。
站在我們面前的你,衣衫襤褸像個流浪街頭了乞丐。尤其腳上那雙露出腳尖和腳跟的破舊的農田鞋,真令人痛心啊!
好半天,我才失態地喊了一聲:“明天,我要送你一雙新鞋。”
我哪裏還能止住那串感情的淚水啊!
同學們也都淚汪汪的。
走進屋子,屋子沒有窗,沒有電燈,你劃火點燃了炕上那盞用墨水瓶製作的小油燈,我們看清了,屋裏除了你妹妹身上圍着的那牀破被外,一無所有。
你告訴我們,你妹妹患了骨結核,早就失學了,本來想賣了雞蛋給她治病,可遇到了雞瘟,雞全部死掉了。連買雞種的錢也沒有了。
“看來,這學期,我還是上不了學啊!”
聽你這麼一說,同學們都表示,要爲你捐款,讓你上學,你不肯。“你們捐款,我不忍心,我要用自己親手掙得錢去讀書。這樣,我會更加珍惜時間努力學習的。”
不久,我們聽說,你找了一份裝卸工作——往火車上裝木材。有一天,夜裏撞車,由於跳板沒有搭好,你從三米多高的跳板上跌了下來,摔傷了腿。幸好鐵路裝卸隊很講理,給你治好了病。
我們這裏有一條大河,炎熱的夏季,河岸坐滿了人。洗澡的,洗衣服的,甕魚的,熱鬧得像集市。
對岸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綠的誘人。
每天,夕陽西下,我到河邊洗衣服,或者看書,對岸總有一個男孩子在洗着什麼。
河面有一百多米寬,又是對着西方,看不清面容。
有一天,我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看書。遠遠地,小男孩從北山坡上走下來,許是高興,竟唱起了歌。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歷盡劫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
好熟悉的聲音。
他竟然是你。
漸漸地走近了,到了對面,你放下揹簍,開始洗起來。嘩嘩,嘩嘩譁……傳來了擺水的聲音。我忍不住向對岸喊起來:
“孤峯——”
對岸的田野,北面的山坡,一起迴響:“孤峯——”
你聽出了我的聲音,興奮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衝着我喊:“老師,您好!——”
山谷發出了相同的聲音。
“你在洗什麼——”
“洗桔梗——”
“哪裏來的——”
“山裏挖的——”
“挖它幹啥——”
“賣錢,它是藥材——”
“你天天都去嗎——”
“天天都去——”
“挖了多少了——”
“已經賣了三百元了——”
“開學能來上學嗎——”
“掙夠了學費就去——”
“你洗吧!祝你好財運——”
你繼續洗起來。
嘩嘩的擺水聲再次響起來。
我無法看下去書,眼睛始終盯着對岸。思想繞着你這根軸飛向好遠好遠的地方。
約半個小時後,你站起來,裝好揹簍,又朝我喊:“老師,我走了,再見——”
山谷重複着。
你的聲音,將我思想的野馬的繮繩扯了回來。
“小心,我和同學們等待你的.回來——”
山谷幫助我喊。
你背上揹簍,消失在遠方,連同你的歌聲。
“……”
那一年的秋天,我調到了縣裏高級中學工作。
在報到的學生中,我看到了你的身影。你跑過來,高高興興地告訴我:“老師,我賣桔梗掙了四百元錢,聽同學們說,只要交四百塊錢,就可以作高中的議價生了。”
你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紅紙包遞給我。
我拿在手裏,掂了掂,掂不出它的分量。
我又遞給了你。
“議價費漲了,八百四。”
這是我說不出來的話啊!
說這話時,我是吞吞吐吐,盯着你的眼睛說的,我不願意傷了你的心啊!
我非常希望你能回到我的班級裏來啊!給我做班長!更希望親自把你送到大學去啊!
我看見,你聽了我的話,立即消失了笑容,臉色由紅變白,再由白變成了紫。隨即,眼眶涌滿了淚水。生活那麼艱難,你沒有哭,我輕易的一句話,你卻哭的那麼傷心啊!
我想找話安慰你,此時此刻,茫茫辭海,竟選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
沉默,難耐的沉默。
終於,你擡起頭,抹掉滿臉的淚水,說:“老師,沒關係,我還可以掙,等掙夠了,我再來上學。上學,是我最大的願望。爲了上學,我不怕吃更多的苦。”
你給我深施一禮,轉身走了,那洗的發白的打了三塊補丁的書包,在你的肩頭顛簸着。
你那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我依舊站在遠處,一動不想動。
不久,我收到了你的來信,信封是用米粒粘貼的。你在信中告訴我,你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山場打石頭。
你說,鑿眼兒塞炸藥,然後燃放,這個活危險大,可是給錢多,誰也不願意去冒險。而你選擇了它。你希望快些掙夠學費,早日返回校園。
你還說,每天下班,你都站在橋頭,看那些放學的孩子,揹着重重的知識。說說笑笑地從你面前走過去。你的心酸酸的,你渴望讀書,恨自己貧窮。
那次來信,由於忙,我爲能回信。再開學時,我在人羣中尋找你,我失望了。開始胡思亂想。
有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封信,一看地址,特高興。拆開信封,一朵小白花掉了出來。打開信紙,上面寫到:“林老師,您最喜歡的大弟子不會再上學了,他在一次燃放炸藥時喪生。活着的時候,他常跟我說,上學,我要上學,爲了上學,我不怕吃盡千般苦,哪怕喪失生命,他真的付出了生命。死前,他曾有過一次危險,之後,他囑咐我,假如他有三長兩短,讓我寫信告訴你,即便到了冥冥世界,他也要爲上學而拼命。他好可憐啊!我不明白,爲什麼有的學生家庭條件那麼好,卻不願上學,而他,像得了上學狂似的,卻無法上學?我爲他不平啊!”
您無法猜到,此時我震驚懊悔到什麼程度。
我向辦公室所有的老師講,向班級同學講,講了一遍又一遍,我還寫了一篇悼念文章,到廣播裏讀,讀給全校同學聽。
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信中囑咐您注意安全,你的同學們爲你畫了教室,教室裏擺放了最高級的桌椅和現代化的教學設備,還繪製了一份免費錄取通知書,到教務處去蓋了章,說明原因後,感動了教導主任,她爲我們蓋了圓圓的紅章。我們把這些一起送到了你的骨灰盒上,讓你在另一個世界裏,實現你短暫一生的願望。
孤峯,你知道嗎?假如你活到現在,希望工程會救助你,你就不會爲上學而去拼命掙錢,更不會喪生小小的生命了。
知道了你的不幸,我請示了學校,已經給兩名困難學生免了學費,我們的班的同學非常積極的捐款600元,買了兩張救助卡,又有兩名失學兒童走進了教室,把你所走的路甩給了昨天的歷史,他們說,絕不讓孤峯的路再踏上一隻腳。
我的心多少有了點慰藉。
孤峯,安息吧,在那裏好好讀書,我和你的同學永遠祭奠你,不管學校有什麼活動,我們都會帶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