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父親與我》鑑賞

作者簡介:帕爾·拉格克維斯特(1891-1974),瑞典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1940年當選爲瑞典科學院院士。他是瑞典文學中最重要的表現主義作家。1951年“由於作品中爲人類面臨.的永恆的疑難尋求解答所表現出的藝術活力和真正獨立的見解”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作品有詩集《苦悶》(1916)《幸運人的路》(1921)《傍晚大地》(1953),小說《絞刑吏》(1934)《侏儒》(1044)《巴拉巴》(1950)和《西比爾》(1956)等。

名家散文《父親與我》鑑賞

父親與我

記得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那時我快滿十歲,父親攙着我的手,一塊兒去森林,去那裏所鳥的歌聲。我們揮手同母親告別,她留在家裏,因爲要做晚飯,不能與我們同去。太陽暖暖地照着,我們精神抖擻地上了路。其實,我們並不把去森林、聽鳥鳴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有多麼稀奇或怎麼的。父親和我都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長大的,熟悉了它的一切,去不去森林,是並不打緊的。當_,我們也不是今天非去不可,只是趁禮、拜天,父親休息在家罷了。我們走在鐵路線上,這裏一般是不讓走的,但父親在鐵路工作,便享受了這份權利。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無需繞圈子、走彎路子。

我們剛走人森林,四周便響起了鳥雀的啁啾和其他動物的鳴叫。燕雀、柳鶯、山雀和歌鶇在灌木叢裏歡唱,它們悅耳的歌聲在我們的身邊飄蕩。地面上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銀蓮花,白樺樹剛綻出淡黃的葉子,松樹吐出了新的嫩芽,四周瀰漫着樹木的氣息。在太陽的照射下,泥土騰起縷縷蒸氣。這裏處處充滿了生機。野蜂正從它們的洞穴裏鑽出;昆蟲在沼澤地裏飛舞;一隻鳥突然像子彈似的從灌木叢中穿出,去捕捉那些蟲類,而後,又用同樣速度拍翼而下。正當萬物歡躍的時候,一列火車呼嘯着向我們駛來,我們跨到路基旁,父親把兩指對着禮帽,朝車上的司機行禮,司機也舞動一隻手向我們回敬。這一切都在瞬間完成的。我們繼續踏着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瀝青在烈日的曝曬下正在熔化。這裏交雜着各種氣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瀝青的,也有石楠樹的。我們邁着大步,儘量踩在枕木上,因爲軌道上的石子太尖,會把鞋底磨壞的。路軌兩旁豎着一根根的電線杆,人從旁邊擦過時,它們會發出政一般的聲音。這真是一個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藍透明,不掛一絲雲彩。父親說,這種天氣是不多見的。過不久,我們來到鐵軌右側的燕麥地裏。我們在這裏認識的那個佃戶,有一塊火種地。燕麥長得又整齊又稠密,父親帶着行家的表情觀察着它們,隨後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態。那時,我對農家之事不怎麼懂,因爲我長時間住在城裏。我們走過一座橋,橋下的小河很少有過這麼多的水,河水在歡騰着流動。我們手拉着手,以免從枕木間掉下去。過橋一會兒,便到了護路工的小屋,小屋掩映在濃密的翠綠之中,四周是蘋果樹和醋栗。我們走進去,和裏面的人打招,她們請我們喝牛奶,然後,我們去看他們養的豬、雞和盛開着鮮花的果樹。看完了,又繼續趕路。我們想去那條大河,那裏的風景比哪兒都好,而且很別緻。河流蜿蜒着北去,流經父親童年的家鄉。我們通常得走好長的路才返回,今天也一樣,走了很久,幾乎到了下一個車站,我們才收住腳。父親只想看看信號牌是否放在不適當的位置,他真細心。我們在河邊停了下來,河水在烈日下輕緩地拍擊着兩岸,發出悠揚的聲音。沿岸蒼蒼的落葉林把影子投在波光漣漣的河面上。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鮮。微風從前面的湖上吹來。我們走下坡,順着河岸走了一陣,父親指點着釣魚的地方。小時候,他常常一整天地坐在石上,垂着魚杆靜候鱸魚,但往往連魚的影子都見不着。不過,這種生活是很悠閒快活的。但現在沒時間釣魚了。我們在河邊閒逛着,大聲笑鬧着,把樹皮拋人河裏,水波立刻將它們帶走,又向河裏扔小石塊,看誰扔得遠。父親和我都快活極了。最後,我們感到有點累了,覺得已經盡興,便開始往家.裏走。

這時,暮色降臨了,森林起了變化,幾乎快變成一片黑色。我們加快起腳步,母親現在一定焦慮地等待我們回家吃飯。她總是提心吊膽,怕有什麼事會發生。這自然是不會的。在這樣好的日子裏,一切都應該安然無事,一切都會叫人稱心如意的。天空越來越暗,樹的模樣也變得奇怪,它們佇立着靜聽我們的腳步聲,好像我們是奇異的陌生人。在一棵樹上,有隻螢火蟲在閃動,它肌着,盯視黑暗中的我們。我緊緊抓着父親的手,但他根本不看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們走上那座橋,橋下可怕的聲響彷彿要把我們一口吞掉,黑色的縫隙在我們的腳下張大着嘴,我們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勁拉着手,怕從上面墜下去。我原以爲父親會揹我走的,但他什麼也不說。也許,他想讓我和他一樣,對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們繼續走着。黑暗中的父親神態自若,步履勻穩,他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會如此鎮定。我害怕地環顧四周,心撲通撲通地狂跳着。四下一片黑暗。我暗想:好險呵,一定要死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確實是這樣想的。鐵軌陡然地斜着,好像陷人了黑暗無底的深淵。電線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發出沉悶的聲音,彷彿有人在地底下喁語,它上面的白色瓷帽驚恐地縮成一團,靜聽着這些可怕的歌聲。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一切都像是奇蹟,一切都變得如夢如幻,飄忽不定。我挨近父親,輕聲說:

“爸爸,爲什麼黑暗中,一切都這樣可怕呀?”

“不,孩子,沒什麼可怕的。”他說着,拉住我的手。

“是的,爸爸,真可怕。”

“不,孩子,不要這樣想,我們知道上帝就在世上。”

我突然感到我是多麼孤獨,彷彿是個棄兒。奇怪呀,怎麼就我害怕,父親一點也沒什麼,而且,我們想的不一樣。真怪,他也不說幫助我,好叫我不再擔驚受怕,他隻字不提上帝會庇護我。在我心裏,上帝也是可怕的。呵,多麼可怕!在這茫茫黑暗中,到處有他的影子。他在樹下,在不停絮語的電話線杆裏--對,肯定是他--他無所不在,所以我們才總看不到的。

我們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我的心緊縮成一團,好像黑暗闖了進去,並開始抱住了它。

我們剛走到鐵軌轉彎處,一陣沉悶的轟隆聲猛地從我們的背後撲來,我們從沉思中驚醒,父親驀地將我拉到路基上,拉人深淵,他牢牢地拉着我。這時,火車轟鳴着奔來,這是一輛烏黑的火車,所有的車廂都暗着,它飛也似的從我們身旁掠過。這是什麼火車?現在照理是沒有火車的!我們驚懼地運着它,只見它那燃燒着的煤在車頭裏騰揚着火焰,火星在夜色裏四處飛竄,司機臉色慘白,站着一動不動,猶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晰地映照着。父親認不出他是誰,也不認識他。那人兩眼直愣愣地盯視前方,似乎要徑直向黑暗開去,深深扎入這無邊的黑暗裏。

恐懼和不安使我呼吸急促,我站着,望着眼前神奇的情景。火車被黑夜的巨喉吞掉了,父親重新把我拉上鐵軌,我們加快了回家的腳步。他說:

“奇怪,這是哪輛火車,那司機我怎麼不認識?”說完,一路沒再開口。

我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慄,這話自然是對我說的,是爲了我的緣故。我猜到這話的含意,料到了這欲來的恐懼,這陌生的一切將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現!它們與父親那時安樂平安的世界截然不同。啊,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們只是在無邊的黑暗中衝撞、燃燒。

  【鑑賞】《父親與我》是拉格克維斯特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儘管文章篇幅短小,但這並不影響它所包含的豐富內涵。從表面上看,文章是在表達一種濃濃的親情——父愛。作品中父親的形象不再是我們常常遇到的那種類似卡夫卡筆下的嚴厲暴君,而是一個“慈愛”長者的化身。父愛與母愛置於同等重要的地位,沒有差別。儘管文中沒有直接表白父親對“我”的慈愛,但我們只要認真去感受’便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親情:“父親”休息在家,便陪“我”去森林裏“聽鳥的歌聲”,領受大自然的清新;在路上,給“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父親和我都快活極了”;在黑暗中“拉住我的手”,告訴我“不,孩子,沒什麼可怕的”;當遇到突如其來的危險時,“父親”更是“驀地將我拉到路基上”。

如果我們把文章的全部思想僅僅定位於這個層面,就把文章趺淺化了。該文除了父愛思想的表達外,還應該蘊藏着一種更深層次的意義,即父愛的光明與恐懼的黑暗的兩相對照。拉格克維斯特非常注重探討人生的意義,在他的思想譜系中始終堅信人類定能戰勝邪惡,其內容多是表現善與惡的鬥爭。本文顯然也體現了這種思想。文章的前半部分充滿了陽光普照、鳥語花香的歡樂氣氛,而後半部分由於“暮色降臨了,森林起了變化,幾乎快變成了一片黑色”,漸漸地,“天完全黑了”,黑暗像深淵一樣神祕莫測,似乎無處不在,作者莫名的恐懼被這種深淵牢牢地鉗制住了,但是父親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化解了作者內心的不安。“奇怪,這是哪輛火車,那司機我怎麼不認識”?父親的這句話含蓄卻又明確地告訴作者,恐懼來癱於陌生的一切,它存在於另外的世界,“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父愛的光輝時刻籠罩在作者的頭頂,恐懼與黑暗只是虛假的幻象而已。因此,面對這樣一個虛構體,堅強與勇敢完全可以戰勝一切。這就是本文所要展示的深層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