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壓垮父親的一捆稻草

一天在深圳,我和馬蘭在路邊散步。

名家散文:壓垮父親的一捆稻草

她說,她發現,她的爸爸、媽媽好幾次都把頭湊在一起嘟嘟噥噥,一見她進門就立即分開,又把什麼東西藏藏掖掖。

她假裝沒看見,心裏卻一直有個疑竇。

幾天前她終於找到了老人家藏在墊被底下的那東西,是一疊誹謗我的報紙。

她想安慰他們,但說了幾天都沒用。

老人家還是老觀念,在他們心目中:國家辦的報紙等於是“政府喉舌”、“中央文件”,連篇累牘地痛罵一個人,其實就是“打倒”。

岳父、岳母的緊張,使我想到在上海的爸爸、媽媽。

爸爸的血壓、心臟、眼睛都不好,在幾個老人中身體最差,萬一……我立即買票從深圳趕回上海。

先問弟弟。

弟弟說,媽媽不看報,爸爸因爲眼病越來越嚴重,也不看了。

我問:“爸爸、媽媽有沒有可能聽到我被報紙誹謗的消息?”

“不知道,大概不會吧?”弟弟沒有把握。

我關照弟弟:“一定不要讓爸爸看到那些報紙。”

弟弟說:“我們會因爲他的眼病,禁止他碰報紙。”

我當即就去看了爸爸、媽媽。

在父母親的住房裏我東摸西摸,想看看哪裏還不太舒適,更想看看哪個角落有沒有堆放着報紙雜誌之類。

都沒有,我就放心了。

我在上海與父母親一起過了幾天,又回到了深圳。

我認真地下了一個決心:爲了四位老人少受一點驚擾,真的不能再寫書了。

終於,一個一直害怕着的電話打來了。

弟弟的電話,說爸爸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我和馬蘭立即趕往上海,爸爸已經去世。

弟弟爲了尋找在追悼會上要掛的照片,打開了爸爸天天翻動又天天緊鎖的抽屜。

照片很快就找到了,卻又發現抽屜裏藏着大量文字資料,一疊又一疊,一袋又一袋。

儘管我已經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當我真的一頁頁翻看那些文字資料時,仍然非常吃驚。

第一部分是他寫給造反派當權者的“借條”留底,這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

原來,在他關押期間,媽媽前去探監時給他說起家裏的事,他毫無辦法,只得冒險向當權者借錢。

他在十年間沒有借到過一分錢,而每張“借條”都必然引來一次次殘酷的批鬥。

有幾張“借條”,我剛剛一讀鼻子就酸了。

例如,我叔叔領養的表妹要在安徽農場結婚,但叔叔已被害死,爸爸決定用叔叔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作爲陪嫁,卻想“借”一點點錢,買一牀被褥裝在這隻舊箱子裏。

又如,一張“借條”上說,寒冬已臨,但我家八口人的“布票”還沒有用過一寸,希望當權者看在老人和小孩的分上,借點錢……

第二部分是他們單位造反派批判他的大量印刷品。

與這些印刷品放在一起的,是兩沓近幾年批評我的報刊。

這些報刊的字裏行間,有不少鉛筆劃痕,可見,幾乎已經失明的.爸爸,還是逐字逐句看了。

我曾向他熟悉的幾位醫生打聽,這些報刊是怎麼到他手上的。

醫生說,是他自己不斷索取的,說是我在國外,要代我收集資料。

他還一再要醫生放心,爲了眼睛,他不會看。

其實他騙了那些醫生,他不僅看了,而且看得非常徹底。

他把相隔三十幾年的兩種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覆對比,我立即想象出了爸爸的最後歲月。

他的高血壓,他的心臟病,他的白內障,他因渾身乏力而摔倒……爸爸,是爲我死的!

厚厚一抽屜的災難文字壓了他半輩子,而那兩疊有關我的報刊,則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捆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