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朝聖散文

你在擁擠的汽車後座上昏昏欲睡,窗外灰濛濛一片。天氣無法形容,忽而陰雲壓過,忽而蒼穹透亮,忽而飄來幾滴雨絲,司機偶爾動動雨刮器便無妨視線。車子在微微顛簸的“快速路”上疾速前行,你睜開眼睛,廣袤的蘇北大地撲入眼簾,兩旁的參照物倏爾後退,田疇,樹木,河流,風車……蘇北不似江南寸金地,奢侈的荒蕪令人心疼。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道防護林,或縱或橫,把田野分隔成深深淺淺的盤。大大小小的河流,絕不比江南水鄉遜色,你顛覆了對蘇北固有的認識。所有的河流都會指向海的歸程,只是蘇北的河流更直接,就連河流的命名也與它的歸程掛鉤。人生如流水,生命如行車,總是義無反顧前行,不斷被拋下的路,路邊的景物,適才離開的景點,構成被時間挾裹的生命碎片,一切不可逆轉。發電風車是黃海邊不可忽略的風景,初看它們雜亂無章,當你找準一個角度,突然發現它們排列有序,所有的風輪面向大海。你在這一站連着下一站的奔波間失去方向感,不要緊,你能以風車辨識方向,即使閉上眼也能憑風的味道感知大海的存在。矗立的風車似虔誠的朝聖儀式上肅立的聖徒,就像你每次帶着朝聖的恭敬,身臨一處陌生地,兒時從教科書上投射到心裏的那些地名,以旅遊的名義,一次次完成朝拜,然後伺機奔向下一處朝聖地。

黃海朝聖散文

你這次出行的名義是採風,文人對旅遊的雅稱而已,大俗話玩最實在。六男四女,分乘兩輛小車,狂奔兩小時,跨過長江,抵達蘇北沿海的如東。你平生不喜與女子同行,也不討女人喜歡,非一清至骨,非不懂得憐香惜玉,而是自私。清一色的大老爺們,無拘無束,口無遮攔,多隨意。女人事多,幹什麼都比男人慢一拍,吃早點遲到,發車時一車人東張西望等着某位,她篤悠悠信步閒庭。行車途中突然內急,你等大老爺隨便找一處僻靜所在,稍微背轉身子,兩分鐘打烊,女人行嗎。美女駕駛一輛白色廣本,浦兄熱情邀請大家搭配着坐,男女安坐無響應,最終他做了那車的黨代表。你也算一位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了,讓女子代勞未免於心不安,幫她開吧,人家未必願意把好車給你折騰,你呢,陌生車未活手即上高速,坐車的也未必放心。女人出行的目的複雜一些,就像新銳散文的多元主題,不管是否將玩放在首位,她們十分在乎自己的形象,髮型、服飾、鞋帽,甚至坤包、雨傘的搭配都是精心構想的。花枝招展是美,別具一格是美,只要贏得回頭率,花在刀口的錢毫不心疼。有位沒事研究女人的傢伙說得好,女不爲悅己者容,是打扮給同性看的。幾個年齡相當的女人出行,嘰嘰喳喳,爭奇鬥豔,不經意間成爲男人眼裏一道風景。每到一地,她們也跟着男人看和聽,拍照佔用很多的時間,或衝在前面,或落在隊伍後面,擺姿勢做樣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爾後細心挑揀,微信圈曬曬、QQ空間說說,得幾聲或真或假的溢美。她們在路上已經靈感翻飛構思回家作業,可能寫不長,兩千左右,細膩、小資,有女性獨特的視角。能寫一篇力作,又把女人那些方方面面兼顧得滴水不漏的,是個中極品、稀品,令你等汗顏。

三輛車,帶路的是高保國駕駛的銀灰色麪包車,車身和後玻璃上噴了紅字“文化志願者”。“志願者”冠以“文化”,帶有書卷氣的善或禪意,給人敬畏感、神祕感,就像你敬畏卻一直看不透這位豪氣中帶着三分儒雅的蘇北漢子。不過這種敬畏,只侷限在很小範圍,針對幾分脫俗的文化人。在沿途一個鄉鎮集市,文蛤交易造成的交通癱瘓,給碰瓷者帶來了可乘之機。在利慾薰心者的眼裏,那幾個紅字算什麼,碰瓷的老頭未必識字,卻識得人民幣,老頭坐在車頭哼哼,以僞裝的痛苦博得同情,以蠻橫、潑皮的弱者姿態,令人生地不熟的外鄉人束手無策。車塞了十多分鐘,圍觀的人不多,各忙各的營生,漠視眼前發生的一切,心急趕路的車子排成一長隊,抗議的喇叭聲此起彼伏。一百元?趴着不起,兩百元到手,老頭手腳麻利,遁入街邊,隱沒在人堆裏,去尋找下一個目標,或是找個小酒館快活去了。多次聽聞的城市報道,在蘇北鄉下得以親眼見識,爲匆忙的午飯提供了一個不和諧的話題。高保國搖頭感嘆,熱情的神情裏摻雜了一絲不快。你在廟宇門口,車站,開放休閒場所時常遇到乞討者,舍與不捨看你心情,看兜裏是否有零錢。你並非信任乞討者的鬼話,亦非惻隱之心,你受不了求乞的眼神中蘊含的審視與嘲弄,早早打發了對方,舒口氣,你是施捨,被憐憫綁架的不快與潑皮綁架的憋屈,有着質的不同。

蘇北的路,漫長得令人起疑。通往海邊的林蔭道,筆直筆直,幾十公里不拐一個彎,你以爲過一座閘橋就到海邊了,你以爲瀰漫着鹹魚味的一排庫房緊靠海邊了,你以爲終於拐彎了,樹蔭間又是看不見盡頭的路,彷彿它不是通向豁然開朗的大海,而是通往歲月深處。車子在並不寬闊的馬路上疾馳,一路交會的教練車不下幾十輛,車少人稀,這條路當教練場選對了地方。蘇南學車的風潮漸行漸遠,餐廳“卡拉OK”似一陣風過去,百公里外的如東方興未艾,經濟發展的落差使得時尚階梯式流行,似莊稼成熟期呈地域性差異,時空的轉換讓你對往時間節點形成如昨的錯覺。

從地圖上看,從縣城往北或往東,都能抵達黃海,走着走着,你被轉暈了。在去海邊之前,先拜訪拼茶中學。預設行程中無此安排,前日晚宴時,縣裏一位領導提議說“很有必要”。你剛從高保國的工作室得到一本他親筆簽名的《江海之子》,一部七易其稿,傾力打造的長篇報告文學。姚止平是一位校長,卻不知何故被稱作“平民教育家”,是因了他的出身?他出身高貴,父親曾爲高幹。因了他的地位?他是規模中學校長,還兼任縣教育局副局長,地位不算卑微,昔時陶行知還當過鄉村小教,沒那個多餘的限制詞。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如今“家”的門檻提高了,出自高衙深門,神祕的研究所,或是圍城裏的高等學府。你極其討厭那些杜撰的新名詞,農民作家、農民書法家、農民歌唱家,等等,出自旁人有出身歧視之嫌,如果自我標榜,多少帶着矯情的自豪感。一個身後被人叫響非他生前認可的稱呼何至於讓你糾結,易遭人誤解爲對逝者的不敬。你在揣摩,如果不是他的非正常離世,如果不是那麼多紅頭文件號令向他學習,如果他的事蹟不被巡迴宣講,如果不是作家多彩的語言讚美他,他的名字只停留在一個很小的範圍,他的施政理念僅僅在一個很小的範圍推行,這個稱呼給拔高的形象設置了限高線。姚戛然而止的生命定格在53歲,恰好與我同齡。類貓畫虎,你與他不可同日而語。作爲同行,你帶着崇敬,如朝聖的信徒,輕輕走入這所學校。你和作者在他的塑像前合影,仔細對照塑像與照片的藝術效果。帶你們參觀的現任領導應該是姚昔日的同事、手下,他們低沉的語調,緩慢的語速,令人想起《江海之子》全文的基調。他們喚高保國爲高作家,聽口吻彼此熟稔。高保國說,每易一稿,都要採訪老師,閱讀大量的文本,當初匆匆出版的小冊子,如今拓展爲裝幀精美,內容豐富的大部頭作品。高保國指着陳列櫃中幾十本檔案,說這些都是姚校長的遺稿,大多數是論文和講座稿,從中能梳理出他的教育思想。保國覺得,僅憑人物的敘事,無法真正抵達人物的內心,可閱讀全部遺稿需要大量時間,而且要抽絲剝繭,以一定專業水準和內行素養,宏觀把握,微觀挖掘,提煉教育家的思想。倘力所不逮,這塊內容寧可空白。作家不是通才,木桶上的短板,使高保國一直不太滿意既有的表達。你在校史陳列館瀏覽,在一張姚校長最後一天工作記錄前駐足,一張印有校名的便籤,詳盡的近期工作佈置。姚校長的字,修長,灑脫,略帶右傾,你能體會他書寫的速度,排滿日程的匆忙。如果那一夜他在北京好好休息,次日從容動身前往南京開會,凌晨的通寧高速公路將少了一場災難,這頁工作記錄就有源源不斷的續頁。所有的假設都令人唏噓感慨,燈光渲染的專欄上,姚校長衝着你,衝着每一個參觀者微笑,他的笑容,定格爲照片和塑像的經典表情。

你對海最初形象的構建來自影視。海灣優美的弧度,鬆軟的沙灘,輕柔的海浪,讓人想到浪漫一類的詞。事實上,小洋口以及記不住名字的黃海邊,都望不見海,防浪堤外大片的灘塗將近在咫尺的海水擋在你視線之外。綠草豐茂,像溼地,像草原,綠向遠處,綠向天際。狂暴的風提醒你,海就在不遠處,由於水陸溫差,這個季節的氣流總是義無反顧撲向內陸,一路無遮無擋,海風呼嘯着,掀起你衣衫,吹亂你頭髮。風帶動風力發電機巨大的風葉,把葉片彎成弧線,發出直升機轉動螺旋槳的聲響。你站在鐵塔下,風輪三片風葉,每一片長達二十多米,在你頭頂轉動,感覺它轉動不是很快,從容,卻有氣勢,它們是迎候海風的第一列朝聖隊伍。你可能聯想到打穀場上的颺谷扇,但兩者的大小無與倫比,能量轉換恰恰相反。沒有人知道你佇立在那裏走神,你在風葉下發呆,直到同伴衝你吆喝。

很多遊客把寺廟當作景點,攬勝,順帶拜佛祈求賜福,重大傳統節日旅行社開闢香客專線,生意如香火一般興旺。你對燒香拜佛不太上心,非對神不敬,而是覺得時下的廟宇及香客隊伍,功利因素遠勝於信仰本意,所以你止步門外,探身看幾眼。海印寺空曠,三面灘塗,正面廣場空闊,儘管擺滿貝殼類工藝品的小攤,卻不影響機動車從容進出、停泊。你揣度寺名與地域有關,後來一查,沿海的福州、泉州等地均有同名寺廟。最有名的海印寺在韓國,傳說中以海龍王印章蓋成,故名。這個季節,如東海印寺香客寥寥,內港休漁的船隊跟其有內在關聯。幾百噸位的漁船,停在內河裏似龐然大物,到了汪洋大海,它們只是一葉扁舟,一片舢板。漁民出海的風險,遠勝莊稼地勞作的農民。出海前他們必去海印寺燒香拜佛,祈求平安,祈求豐收,船隊還有隆重的祭拜儀式,你沒親眼見過,昔時,漁船續航、抵禦風暴、預知天氣的能力都非比今日,僅憑經驗與運氣無法消弭每次出海的恐懼與不可知,只有把命運交與神靈。海印寺,在外人眼裏是景點,在漁民眼裏是一處靈魂的棲息地。

一切都像每次出門遠遊的慣性程序,將最令人心醉的懸念直留到最後。彷彿內在的召喚力,這次如東之行不是淺嘗輒止在遠處看海的影子,最理想的抵達是深入黃海腹地,黃海大橋給一行人提供了便利。三輛車在橋頭停住,守橋的保安搖手告知禁入,滿懷熱情瞬間被一根橫杆冷落。一輛車在橫杆前停住,出示特別通行證,橫杆升起,放行,一溜煙消失在大橋飄渺處。又一輛過來,緊跟着的車企圖矇混過去,被攔下。高保國躲到邊上狠命打電話,一手捏一個手機,急得一臉汗,帶班的潘兄浦兄也在出主意。同行的美女纔不管呢,下得車,沿着防汛道瘋跑。此時潮水退去,裸露着泥漿樣的岸灘,一會漲潮將毫無預警地淹沒在海里。一陣突突聲過來,一行人被迫讓路,一輛大型拖拉機改裝的拖車,後邊牽引一個龐大的拖斗,拖斗邊掛着泥水淋淋的網兜,車上坐滿人,看裝束是下海採收貝類的漁民,從他們的坐高以及神情可以猜到收穫頗豐。浦兄在崗亭邊招呼,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於使最具懸念的行程有了着落,美女們嘻嘻哈哈跑過來,你掐掉稀釋耐心的第二個菸頭,扔掉前不忘猛吸一口。

你首先注意到,橋左邊還有一座與之平行的窄橋,專爲一根管子架的橋,那是輸油管。十分鐘後你在海星島見到碩大的儲油罐,停靠在遠處作業區的油輪,以及過橋上島的戒備一一能作出對應解釋。你在呼嘯的車窗邊用手機錄小視屏,三十秒,閃過的橋欄,透過橋欄的海水,水天相接處隱約出沒的小漁船,試播效果出奇的'好。黃海大橋全長12公里,驅車比高速公路還爽,橋略呈摺尺狀,在飛馳的車上放眼,橋每一秒鐘都變換着姿態。橋是有度量值的,就像你知道人與每一個生命體,都有盡頭。景緻的魅力在於可知與不可知之間,人的生命體驗同樣在於模糊的可知。大海延展橋的視線,海那邊的陸地延續海的視線,海也有盡頭,陸地也有盡頭,時間卻沒有盡頭。你走出斗室,離開習慣居住半個世紀的小天地,撲向大海,因了冥冥中神祕力量的召喚,還是認知陌生感引發的嚮往?恍惚間,你覺得自己的渺小,人如螻蟻如芥子,世間萬物都具備你朝拜的宏博。

陽光島說是小島,其實不小,好幾個平方公里吧。純粹的人工島?你半信半疑。島上人煙稀少,到處是建築工地,怪異的夯土辦法,幾米深的沙質坑道,使你不得不相信,若干年前這裏是一片水域,而且若干年的概念不會太久遠。重件碼頭在遊客最後的止步處繼續向東邊延伸,薄薄的海嵐中,巨大的龍門吊成爲極目海面的一抹人工色彩。你和幾個膽大的男子,小心翼翼翻過隔離欄,走上防浪堤。堤寬不足1米,迎面錯身的兩個人得小心纔是。巨石混凝土斜坡延伸到水面,藏在水底下的基礎想必更寬闊,整個陽光島彷彿混凝土箍住的海上城堡。一波波海浪從遠處爬過來,貼着水面細細的一條線,行進也很緩,接近岸邊涌潮的氣勢越來越大,彷彿憑空獲取了加速度。斜坡外堆滿了石頭,構成抗浪的第一道屏障,你起始以爲哪裏運來的巨石,細看它們大小形狀都是一個版子,立體的工字形混凝土製件,任何堆砌方式都穩當,錯落堆積,留着適度的空間,緩衝終年不息的巨浪,給海堤很好的保護。風很烈,挾裹着海水中的泥土味。黃海,黃海,這纔是黃海!同伴莫名其妙的呼喊着,你一路唸叨的黃海,海水真的渾黃一片。美女在展示幾幅照片,蘋果手機上以下載軟件製作的黃海景觀,呈失真和詩化的美,幽藍的海水,花邊樣的白浪,遠處一條小漁船動感十足,一幅滄桑的畫面頓時有了溫柔的點綴,更像一幅畫。美女的自拍照多以大海爲背景,戴着歐式涼帽,或許風大,在按下快門的瞬間她一伸手抓住帽檐,手機軟件過濾的驚慌,使她看上去風情萬種。

你讓同伴用你自己的手機留幾個影,準備曬到微信圈。逼仄的海堤上,選不好合適的角度,風吹起你稀疏的頭髮,每張上都頭髮蓬亂,神情迷離,照片只有紀念意義。刻有陽光島字樣的景觀石下,留影的人很多,不知這些遊客一下子從哪裏冒出來的,佔着位置久久不肯讓位,永遠留在你的背景中。你確信,這島是一個遊覽景點,一處有待開發的景點。世上的美呈多樣性,你沒到過的地方,你從一個自己待膩的地方到別人呆膩的地方,從繁華所在到人跡罕至的地方,陌生感是旅遊的初衷,設身處地面對自然,你再次滋生朝聖般的虔誠。你的包裏帶了本雜誌,得空裝模作樣翻看,裏邊有一篇題爲《朝聖》的小說,講教徒冒着生命危險去海拔5700多米的神山“轉山”朝拜。真正的朝聖者,毫無雜念、俗念、慾念,死在半道亦無憾。皈依有多重境界,俗人達到心境明澈就不錯了。

一行人遊興不減,歸途中非得在安全平臺逗留拍照。日後你整理偶然搶拍到的鏡頭,所有的人舉着手機或相機,挺直身體,臉上專注興奮的神情被遮擋着。遊興連着談興,出得關口竟忘了取車。上島前臨時拼車,美女車上的5人轉移到高保國的麪包車上。想給黃海留點禮物,還是把車寄存在這個荒涼的停車場以備重遊?下一回遙遙無期,或許不再有下一回,或許有,你與黃海的邂逅也不在同一個地點,同一撥人,你看到的這一片水這一片天,也不是此時的水此時的天,你還是懷揣一顆朝聖的心來麼?說不清,說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