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鈴鐺散文

咩咩,草棚裏的小羊孤單地叫着,聽得星星一閃一閃地打着寒顫。

小鈴鐺散文

蟋蟀也在牆角叫着,咩咩聲浮在上面,像一個嫩聲嫩氣的孩子一遍遍喊着誰。

妮妮和衣躺在牀上,向空空的屋頂凝望,眼睛已適應了黑暗中微弱的光線。一葉秫秸皮吊着根蛛絲悠來蕩去打鞦韆,月亮的小船兒泊在窗外,慢慢地環繞着一個不可知的,犯禁的祕密。

那個叫魂的小孩是騎着梁木,還是打着鞦韆呢?妮妮等了很久,每一天最愉快的時候就是等待喊着自己名字的小孩降臨。

這是妮妮沉默的夢,聽說那個叫魂的小孩是個小鬼,那是奶奶和鄰居談論村裏一個得病的小孩就是這樣勾走魂的。妮妮記在心裏,每個夜晚就閉緊眼睛,捂上耳朵,她害怕屋頂上小孩的現身,還不想被小鬼喊走,因爲那時身邊還有奶奶,奶奶在,小鬼就不敢來纏煩她了。

牀空蕩蕩的,沒了媽媽,爸爸,奶奶,每一個晚上自己都暖不熱大大的席子,滾來滾去,再也滾不進一個預留着的懷抱。親人們都走了,獨留着自己也沒意思了,所以,她開始盼着房樑上的小孩快點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支楞起耳朵,聽那個神祕聲音的所在,不是狗汪汪,也不是貓兒喵喵,只有大老鼠領着小老鼠過路的窸窸窣窣。小孩不知到哪裏貪玩去了,也許遠處的貓頭鷹知道,它在樹林裏發出瘮人的笑聲。

妮妮揣起心事,覺得天天想念着什麼,就像那隻蟋蟀一樣守時地叫着,引起自己的關注,妮妮相信自己的念頭像一隻集中精力在發光的螢火蟲,早晚有一天會得到那個小孩的迴應的。

大人們是怎麼被喊走的呢?肯定小孩是喊不動大人的,就像爸爸,妮妮一直覺得是院子裏的老榆樹喊走的。她窩着腦袋,像一棵小芽芽頂着黑暗的沃土,睏意蒙上眼簾,悄悄地夢着一個春天。

燕子穿着花衣服又來做窩了,秋去春來,年年不落,奶奶說來的都是客,老燕認家。看着窩裏的小燕伸頭探腦,黃黃的小嘴爭搶着接住燕媽媽帶來的食物,妮妮忍不住就撲到媽媽懷裏,撩起衣襟,吮吸那癟癟的乳房了。

爸爸會說:丟丟,多大了,還喝呀!媽媽攬着妮妮,可憐見地說:孩子又沒有什麼吃頭,隨她裹着玩吧。

爸爸嘆了口氣,搖了搖被苦澀的楊葉湯填塞的暈乎乎的腦袋,摸着院子裏那棵幾乎扒光皮的老榆樹,多麼希望天上掉下點吃食,擡起頭,連鳥毛也沒飄落過一根。這時,他一眼覷見老榆樹頂枝上結出幾串榆錢,綠綠的,嫩嫩的,比糖葫蘆還誘人。

“給妮妮夠榆錢吃嘍”爸爸興沖沖地說。

妮妮聽了,也扭轉了半邊臉瞧向老榆樹,她一直替老榆樹感到冷,沒有了樹皮,就像人不穿衣服一樣。樹上葉子稀稀拉拉,還來不及長的茂盛,多被人擼下來蒸了窩窩,熬了粥;滑溜溜,面嘟嘟的榆葉是所有樹葉粥裏最好喝的。那枝綠榆錢很容易看見,在樹頂上,驕傲的像大公雞的雞冠子。一片春光打在上面,脆甜的汁水漲鼓的榆錢在發亮,放着瓷瓷的綠光。猛然間,妮妮嘴裏涌出一股貪饞的口水,媽媽的乳似乎被她吮出來了,其實,她更貪戀媽媽身上的氣味,懷抱裏的香軟,被媽媽罩着的空氣。

爸爸抱着老榆樹蹬蹭着,樹是光滑的,艱難地盤纏???蹭???蹬???攀爬的樣子笨拙的有點可笑,終於,他站在了老榆樹分杈的地方。在那兒有個碗口大的疤,從疤裏溢出蜜色的樹脂,像樹的眼睛在流淚。一羣小螞蟻在淚痕裏爬來爬去,如同找到了蜜蜂甜甜的家。

爸爸一手擎着榆錢,一邊低頭喊着:“妮妮,好吃的來了”。

妮妮看到爸爸的一隻腳落在了老榆樹的眼睛裏,滑突了一下,像一隻發出怪叫的大鳥撲了下來,接着重重地趴在了地上,手裏還抓着那枝的榆錢,在浮土裏花枝亂顫。

媽媽在抱緊妮妮的一剎那,又猛然推開了她,幾隻藏起來的老鴰嚎叫着,轟然離去。

爸爸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回來,奶奶說爸爸太餓太渴了,他等不及打針的藥水來療傷,就當飯喝光了。所以,妮妮覺得爸爸是老榆樹眼裏的淚淹沒的,勾走的,小螞蟻製造了甜蜜的假象,那些淚是苦澀的——媽媽也不知到何處去找爸爸了。

咩咩,小羊在叫,天亮了,妮妮一骨碌爬起來,叔叔給她買來一隻小羊,她要領着它下坡吃草了。

紅彤彤的太陽照亮了一切,黑暗中的等待退到黑暗中去了。

路過一處院牆根下,一隻大母豬躺在那裏,幾隻小豬仔你拱我,我拱它的趴在豬媽媽的肚皮下喝着奶。一隻小花豬是個搗蛋鬼,或許覺得別的小豬佔下的乳更甜,汁水更多,便去爭搶,搶來搶去,總有個弱小的不情願地讓位了。豬媽媽的乳頭很多,受欺負的也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它們又各安其位擠在一處了。身子挨着身子,頭碰着頭,臉蹭着媽媽的皮膚。妮妮感覺它們相貼的溫暖比越升越高的太陽更熱乎,那是夢裏媽媽味的暖。

南面來了個跩了跩,穿着雙排扣的黑大氅說的不正是豬媽媽的樣子嗎,想着奶奶破過的謎語,妮妮笑了。

羊兒咩咩叫着,時而落在身後,時而跑到妮妮前面,他們互相牽引着漫步在有光有色的.大自然中。

就像小鳥要發出自己的鳴叫一樣,妮妮一路走一路唱着奶奶教的歌謠: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白釘一個窩窩頭,兩天了,酸(三)了,溼(四)孬了,焐(五)了吧,餾餾(六),悽(七)晾悽晾,扒(八)扒皮,揪(九)揪毛,實(十)在不行,扔了吧,怪可惜的。童蒙的心記下了那些單純的數字,卻不懂奶奶對窩窩頭的那份疼惜,奶奶說妮妮長過了那些數字,就懂了。現在就做奶奶的小鈴鐺,無憂無慮地搖着晃着就好。

也是一個黃葉飄搖的天氣,妮妮牽着一根細麻繩尾隨着奶奶,在路邊撿拾一片片碩大的黃楊葉。葉子在奶奶的掃帚下歸攏成一個個墳堆,然後鼓滿了麻袋。妮妮的繩子串成了滾黃的長龍,快樂地遊動在身後。這時,天上的雲朵絆住了妮妮的腳步,傻傻地,無語地望着天:雲朵裏會不會像奶奶絮的棉被,一樣的柔軟,暖和,真想撲上去試一試。雲沒有腳,卻走在前面,蜿蜒的長龍跟着妮妮時走時停。奶奶悠長的召喚從簌簌的樹葉聲裏傳來:走吧,走吧。妮妮的眼睛暈在了天上,一門心思要弄懂是雲不緊不慢地跟從了她,還是她泡在了雲的身後。奶奶更急欲回家做飯了,不得不把她放進了排車,與落葉擁擠在一起,雲還是一步不落地同行在左右。妮妮故意閉上眼睛,在落葉樹脂的香味中頓時迷失了方向,覺得不是排車在前行,而是那條路和楊樹正匆匆地離她遠去。

睜眼一看,那片雲早已泊在了家門口,原來,無論怎麼走,還是走不出雲朵的視線。

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腳下無邊的野地,妮妮深深地感到自己是無身可系的小鈴鐺了。這會兒,她多麼希望逢着一位掃落葉的婆婆,向她打問奶奶的去處,因爲第一次丟了奶奶時,就是這樣找到的呀。她跟着奶奶到另一個村莊吃喜面,隨了一羣大孩子捉迷藏,藏了很久,也沒人找到她,自己跑出來一看,孩子們都跑光了。妮妮一下子像落進了迷宮,記不得奶奶在哪戶人家了。直到看見那位掃落葉的婆婆,奶奶正出現在婆婆手指的地方。

天上的雲朵還在,沙丘的,瓦楞的,鋪起無邊的雲路。田野上總有挖空的一塊,走來笑意盈盈的奶奶,衣襟裏兜着妮妮愛吃的香馬泡,紫桑葚似的紅豆豆,一手攬着羊兒的嫩草。妮妮感到肚子咕咕叫的時候,自然想到竈臺前一把一把向鍋底傳着落葉的奶奶。火光給奶奶的臉和白髮鍍上了霞彩,在騰騰沸起的熱氣裏,熄火,起身,撣撣身上的塵灰,輕輕地掩帶過家門,晚飯花正勸着夕陽在花叢裏多留一會兒

咩咩,羊兒不知何時來到妮妮身邊,伸着粉紅的舌頭舔着小主人的小手,那熱乎乎的感覺似乎也舔去了妮妮腮上涼涼的淚珠了。

這隻小羊跟那天與奶奶一起走失的那隻幾乎一模一樣,小巧的嘴巴,尖尖的耳朵,細細顫顫的叫聲;尤其那雙清澈的,紅寶石般的眼睛,有一種與妮妮心意相通的憐憫的訴說,在那亮汪汪的眼睛裏也有一個妮妮。悲哀讓她與小羊彼此靠的更近了,風兒輕撫着世間的一切羔羊。

飢餓是一條眼睛發着綠光的貪吃蛇,吞下了無辜的生命。奶奶吃了羊兒腹中的豆粒,羊兒吃了埋在地下的一包豆粒,一包準備來年種到地裏,爲妮妮磨出乳白豆漿的豆子。這些上蒼錯愛的種子,它們一同安息在村後的百姓林裏。

羊兒蹭着妮妮的手,柔柔地叫了幾聲,彷彿在忠懇地說:我做你的小鈴鐺吧。從妮妮溫柔的撫摸中它感應了主人的默許,然後蹦跳着,圍着妮妮轉着圈,叫聲歡快。小羊的活潑朝氣感染着妮妮,心裏啞默了很久的小鈴鐺被小羊撞響了

高高的天,厚厚的地,我是天地的小靈氣妮妮感覺原來的自己是倒伏着的,歌謠裏的一股心勁正把她從塵埃裏扶起來,浮起來。

歌聲,鈴聲,縷清了前路,心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