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記憶,那時的延安城散文

【那時候的延安城】

那時的記憶,那時的延安城散文

那時候的延安城是樸素的,如同一個山區農人,樸實、乾淨、健壯,渾身洋溢着洗不淨的鄉土氣和泥土味。今天回想起來,反倒給人一種親切感,彷彿我們村上的鄰家阿叔和嬸子,什麼時候碰見都是那麼自然。

那時候北門口殘留的黃土城牆還在,城牆下有一個土法造紙坊,紙坊裏每天渾身紙槳和汗水的師傅是我們甘谷驛老院子下巷裏紙坊上來的老王師傅。他的兒子是我國小時的同學,從延安回來後曾給我們說延安城二分錢可買一個冰棍,有一毛錢話一次買上五個冰棍,就可以一回把那好東西吃夠吃美。紙坊院背靠城牆有一座破敗的老房子,房門上白天晚上掛着一把大鐵鎖。聽電影院中心巷住的表弟說那裏面堆的滿滿的都是廢書,能挑出許多裝幀很漂亮的外國書,曾有孩子從窗子翻進去偷出幾本很好看的書。聽到有那麼多那麼好的書,苦於找不到書讀的我心裏想自己也翻進去偷上一回書,但因膽子小,最終還是沒敢去。紙坊緊挨的就是延安地區人民醫院的太平房。又怕死人鬧鬼,又怕活人發現,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了自己沒出息,不是個幹大事的料。

那時候這座城市穿城而過的河水很清澈,雖然入秋後天氣涼了,但偶爾能看到跳水游泳的青年,河邊經常有洗菜和洗衣裳的婦女。像我們在鄉下一樣,河邊有孩子們在河灘的草叢裏追蝴蝶,捉蜻蜓……

那時候這座城市周圍的山峯很高,延河邊的寶塔是真正的巍峨,如歌裏唱的那樣“高聳入雲端”,令一個鄉下孩子經常翹首仰望。

那時候寶塔山下是平坦的河牀,尚未設置河堤的河岸邊散落着零散而低矮的土木結構的舊房子。河灘上有許多粗壯高大的老柳樹。河岸上邊破破爛爛的圍牆裏是賣菜水和賣牲靈的市場,每天人吵得很熱鬧,那是延安城裏最紅火的地方。

那時候這座城裏的人好像不怎多,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些散散漫漫的人,偶爾能看到一輛汽車開過去,吸引了好多目光。

記憶中的延安城色調是灰色的。

那時候城裏居民和單位燒的都是有煙煤和木柴。每天早起、晌午和臨黑,城市上空瀰漫着黑色的炭煙,偶見清涼山、寶塔山、鳳凰山山坡坡上窯洞裏那些住戶的煙囪上飄出幾縷白色的柴煙,嫋嫋娜娜,升上山頂……

在那些個灰色的日子裏,一個鄉村孩子躑躅在古城的大橋和街頭……

勤勞的母親在地裏做活時不慎被酸棗剌刺傷了右手拇指,因未採取治療措施一直在地裏忙,致傷口感染,後來嚴重到非常危險的境地。因此,我陪母親從鄉下來到城裏,住進了當時的延安地區人民醫院治療。

那個時候的住院樓,如同這座城市的色調和那座住院樓的色調,住院的日子也是灰色的。

母親的傷勢經手術穩定後繼續留在醫院消炎,一個十來歲的鄉村男孩便走出醫院大門,用不懂得疲勞的雙腳丈量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巷道,用無知而好奇的眼睛打量這座屬於城裏人的城市。

那時候最着迷、最留戀的地方是一個叫做“紀念館”的地方。那紀念館就在地區醫院隔一條窄窄的馬路對面的鳳凰山麓的一個小院子裏。小院子坐南面北橫着一個不太大的長方形展廳。

我經常去看的是一匹小青馬的標本和一些槍械刀矛等武器。那些東西讓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山村孩子總也看不夠,有時候呆呆地站一個下午。

那時候最解不下的問題有三個,經常呆呆地站在街頭髮儍:一個是爲什麼城裏孩子們不穿黑布衫毛蘭布衫而穿白布衫,放學後幹活不是一下便髒了嗎?一個是清早上學和後晌放學時大橋上揹着書包的學生們東關的'往城裏方向(西面)走,城裏的往東關方向走,兩股人流天天相向而行,爲什麼不讓他們在各自住的方向的學校裏唸書,那不是都近一點,都不要走那麼多的路嗎?還有一個問題是爲什麼路口的提示牌上寫着“行人靠右行”,爲什麼不讓走左邊呢?左邊的路空下做什麼用?長大後讀書偶見資料說民國時期山東一位軍閥也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看來,與我一樣頭腦笨拙、思維簡單的人在這世界上最少還有一個。除我們兩個外,這世界上的人都是聰明人,人家就是沒有出過這種笑話。因每提到那位軍閥的此句“名人名言”時周圍的人們都是鄙夷的神情和恥笑的口氣,使我低着頭不敢說出自己當年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看來,在他們,這是太低能太愚蠢的表現。我是真的佩服人家都沒有犯過我這樣低級的錯誤,都沒有提過這等幼稚的問題。

那個候收穫最多的是在清涼山下零亂的建築工地上撿拾了很多廢棄在泥土裏的不同型號的釘子和幾根粗細不等的鐵絲,這令我當時簡直欣喜若狂,拿回家後給我和二弟每人做了一輛冬天在冰河上飛快溜滑的冰車。早就眼饞着小夥伴們的冰車,家裏不給錢買釘車子的釘子和敷滑軌的鐵絲,愛了幾年一直沒有辦法。

那時候最深的記憶還是飢餓。醫院竈上一日三餐送到病房樓道的飯菜非常好,現在還能感覺到送飯人來時那種誘人的香味。那飯應該不貴,因看上去最香最美最誘人的一碗紅燒肉片子才兩毛錢。但貧寒的母子幾乎沒吃過那些送來的飯菜,每餐吃的主要是鄉下帶來的乾糧和醫院提供的開水。

從母親病房一位做了蘭尾炎手術的北京女知青的講述中,知道了人的身體有很多器官,有的器官很重要,比如心臟,一刻也不能出問題,出了問題就不得了。有的器官並不重要,比如蘭尾,它平時於人幾乎沒什麼用處,但一旦發炎,疼得很厲害,如果做手術不及時化了濃,能疼得要了人的命。

這是那個時候鄉下孩子在延安城學到的唯一知識。

【那時的記憶:老樹和歪脖子楊】

在我們家的老院裏,有一棵老柳樹。聽父親說,這老,它已有二三百年的光景了。

那老柳樹呀實在是茂盛極了。雄偉的樹幹頂天立地,偌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濃密的枝葉把院落覆蓋的嚴嚴實實。小院的蚊蠅等小生命都充分享受着他的福廕,過着不怕風、不怕雨,不怕毒日頭的無憂的生活;特別是老樹下滋生出的那一片苔蘚,更是叫人喜愛,水靈靈,活鮮鮮,一片片都如巴掌大。他們那勃勃生機,大有傾覆全院之趨勢。

而我與姐姐在那年清明節時栽下的那棵小青楊,由於曬不上太陽,吮吸上露水,沐不上清風,競被窒息得面黃肌瘦,渾身病容,拼命想往上竄的纖弱的頭被老柳樹橫伸過來的一根枝柯捺了下去,變成了一個孱弱醜陋的歪脖子楊。於是,那些苔蘚們便愈加放肆地欺凌着歪脖子楊,想把我那小青楊從這塊地上擠出去,獨佔這一方領土。

過了四年,年老的柳樹開始衰萎,不到秋天,便把大把的葉子灑向地面,漸漸地,赤裸的枝幹也變得乾枯。

父親請來木工鋸倒並搬走了老柳樹(這可憐的老樹呀,它的中心被歲月和蟲子蛀空了)。沒有多久,那些苔蘚們便一簇簇地乾枯並消亡,而那棵歪脖子楊,競然奇蹟般地挺直了腰背,硬是往上竄了一丈多,終於採擷了那一片藍天……

【那時的記憶:老屋難離】

這幾天,心口一直在發疼,兩隻眼眶酸酸的,就像被強壓的泉眼,一步小心鬆開手,泉就要奔涌而出。我知道這是因爲搬家的緣故。

整理老屋,把父母搬到城裏來,是妹妹們許久以來的願望,但一直遲遲不能實現。原因是非常簡單的,父母堅決不願搬離老屋,當然,這些年,受了一輩子苦的父母雖已年過七旬,但他們一直在山上種地,並辦小商店,他們不願意牽連在城裏並不輕鬆的兒女,他們要自食其力到終老的那一天。爲這件事,說直接點,爲了不讓他們再上山種地和日夜守着那實際上早已賺不到錢的門市。我們姊妹雖然都是清苦的小職員和靠苦力吃飯的小生意人,但對父母的孝心都是一樣,這在我的老家甘谷驛是衆口一詞的。積勞成疾,辛苦了一輩子的兩個老人,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再上山種地和日夜不得歇息地守那個小門市了,但在這一點上顯得格外固執的兩個老人面前,是誰也沒辦法。

在今年春上,也可以說是在最近,才終於做通了父母的工作。這倒並不是說父母因重病做了手術,而母親的冠心病越來越重,而且被210國道改建拆了院子,拆殘了窯洞不利於孩子們的說法使他們改變了主要,根本的原因依然是爲兒女的着想。於是,這個“五一”節假日,姐妹們便回來整理東西,爲父母的搬遷做準備工作,遠在黃河邊出差的我電話上知道了消息,便直接乘車回到了老家甘谷驛。

知道忙碌勞累的這兩天,我才更深地理解了父母不願搬離老屋的心情。在把幾個窯洞的東西往一個窯洞清理的過程中,母親不停地站在門口張望,生怕孩子們把她積攢的東西扔了。妹妹,弟媳們,包括我,總在不由地母親幾句:沒用了,遲早是個撂。但每當扔一件東西時,心裏非常複雜的。

三妹說:趁早撂了,早撂早好。一旦老人去世了,更難撂了,是啊,眼前看起來已沒有任何使用價值和經濟價值的東西,哪一件不是我們全家曾經的依賴,添腹的鍋碗,禦寒的棉襖,擔麥的擔子,鋤草的鋤頭,挖野菜的小籃,掏小菜的小頭?哪一件不是伴隨我們成長的艱辛!我想,父母和我們都不願說破的是,這一走,他們還能不能回老屋居住嗎?誰也明白,他們的再回頭,是在他們仙逝後的安葬時。父親把木料和柴炭那麼整齊地堆放好,母親把布匹衣被那麼整齊地存放好,他們還有用的機會嗎?他們是在最後一次爲兒女們盡心,盡微薄的力,唉,父母,你們可想沒想,一旦你們去了,你們丟下的東西,教兒女如何能下的手丟掉?

整理完老屋內的第三天早上,父親又領着我與小弟和三妹夫,把大門外堆放的石頭往齊了落,說是一旦有個事,車好行動,我心裏咯噔一聲,淚水洶涌出眼眶。還能有什麼行動,父親在爲他與母親去世後,兒女們安葬他們的方便着想。再過幾日,說好的鄰居一到,父母就要離開老屋了。平時不願求人的我,盤算着到時給幾位開車的朋友說一聲,讓去接一下父母,但又,到時,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