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陽坡礆散文

村子北邊有個叫“陽坡礆”的地方。

夢迴陽坡礆散文

從家裏出門向東走,下一段仄仄的小坡,就是一座頁樑。從遠處看,它像一隻頭朝東的土鱉靜靜地趴着。站在鱉蓋上,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那個叫“陽坡礆”的地方。其實,它是村北一條長長的東西向的黃土樑南坡。這裏,由於祖祖輩輩的钁頭挖、鋤頭刨、犁鏵翻,從坡頂到溝底的土崖邊,形成了一臺一臺的梯田。這些大大小小的坡臺地,有的一綹兒像長蛇,有的很短像兔子尾巴,有的寬處可套牛碾場,有的窄處僅容一耱通過。

這些地背風向陽,南面是空闊遼遠的溝壑,溝壑裏是狹長的谷地,有條小溪常年四季縈來繞去,流入涇河。每天早上,太陽剛剛露出地平線,這陽坡礆就沐浴在陽光溫暖的懷抱裏,一直到日頭西斜黃土長樑的巨大陰影落下來。大概正因爲如此,我的父老鄉親們便把它叫做“陽坡礆”吧。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咸陽國棉五廠來到了我們村子裏,他們在陽坡礆一帶大面積試種過棉花。秋季裏,村裏的婦女們都幫着去採摘棉花,當時年幼的我連哭帶鬧也多次跟着母親去了棉花地。模糊記得地裏棉枝纖弱矮小,有一棒槌高,稀稀疏疏的,東一棵西一棵。那花骨朵核桃般大小,黑色的外殼已經炸開了,摸上去很硬有些扎手,摳掐了半晌,才拽出了一疙瘩白白的棉花來。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幫人悄無聲息地撤走了,只在村口的開闊平坦處留下了三間青磚瓦房,房頂上兩柱煙囪高聳入雲,只有麻雀、燕子、喜鵲在上面歇足。這煙囪,算是我們全車村最高大的建築物了,老遠就可以望見,它簡直就成了我們北村最雄偉的標誌。

這之後,陽坡礆又開始種起了玉米、高粱、穀子、糜子、豆子等農作物。收穫的時候到了,生產隊長站在村心的老槐樹下大聲吆喝起來,男女老少齊動員,扛着扁擔,挎着草籠,拿着口袋,浩浩蕩蕩地下到溝裏。大人們一下子散開來忙着掰玉米,一籠一籠提來,倒在地的中間。我們這些太小的'孩子手上沒啥力氣,棒子是掰不下來的,只有想着法兒玩耍。有時趴在玉米堆上惹貓逗狗、打來鬧去,搶着紅堂堂或者黃燦燦的玉米纓子,玩起梳辮子的遊戲來。更多的時候是在玉米堆上尋找嫩棒子,撥開棒子那翠綠的外皮,露出排排白嫩的玉米粒子,用手指一掐,有白白的奶汁一樣的東西濺出來,剝下幾粒含在嘴裏,像棉花糖又軟又甜。最開心的要數“燒棒子”吃了,一聽說要“燒棒子”,小夥伴們便紛紛四散開去,從地邊的棗樹下弄來乾柴和青堆起來點燃,把棒子噗裏噗通扔進火堆裏,一會就飄出香味來,可還沒等到大熟,就禁不住味蕾的誘惑,火燒火燎地把棒子刨出來,捧在手裏顛來倒去哈氣吹着,然後就半生不熟地吞吃了。吃完後,個個就像個掏炭工似的,手和嘴臉都被弄得黑不溜秋的。

對於分玉米的事兒,我們小孩子是不會關心的。那時按各家各戶的勞力和人口分,只見大夥圍着玉米堆,有人往大籠裏拾着玉米,有兩個壯漢擡着大秤,老隊長一手按着秤桿,一手撥着秤錘;老會計狗蹲着,耳朵上夾着筆,膝下放着筆記本,時而噼裏啪啦撥着算盤,時而拿筆記着稱出的重量。就這樣,一家一戶倒一堆,滿地倒的都是一堆一堆的。分完後,各家開始忙着往家搬運,有的用牛馬馱,有的用擔子挑,有的用肩膀扛,有的用草籠提,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頓時匯聚了一股涌動的人流,吆喝聲、朗笑聲交織在一起。

在那個農耕年代,生產隊裏養着牛、馬、驢、騾幾十頭牲口。爲了解決飼草問題,陽坡礆也種過幾臺苜蓿。每年立春一過,那裏的冰雪就忽然間融化了,荒坡眨眼間朗潤起來。站在村東的頁樑上遠遠望去,那裏浮着一層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綠,此刻,母親就高興地說:“那是苜蓿開始露頭啦!”當時青黃不接,正是許多家庭食難果腹的時候,女人們大都相互攛掇着去挖油菜根。我親眼看見大片大片的油菜都被挖光了,大夥兒提着一籠一籠帶冰渣的菜根回家去,蒸成疙瘩吃,煮成糊塗吃。眼看着苜蓿剛剛探頭了,女人又領着孩子們一撥一撥地去掐苜蓿。煦暖的陽光下,大家散開來滿地趴的都是人。快吃午飯的時候,專門負責看護苜蓿的老人就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突然出現在坡頂上,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狼來啦!狼來啦!”我們一下子被嚇得魂飛魄散,奪路而逃。如此幾番之後,才弄明白了他老人家只是做做樣子,只是嚇唬嚇唬我們而已。所以,對於苜蓿,我們依然還是照掐不誤。

陽坡礆,最適宜生長的是酸棗樹,上上下下的礆畔上全都長着一撥兒一簇簇的酸棗樹。在“酸棗接大棗、杜梨接梨樹”的年代裏,人們積極響應號召,滿溝跑着嫁接棗樹和梨樹。見縫插針的栽植,陽坡礆很快就成了我們村子以棗樹和核桃樹爲主的雜果山了。在生產隊裏打棗這類輕鬆活,似乎總是女人和孩子們的事情。誰也不料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羣大黃蜂早已盤踞在一棵高大的棗樹上,不知何時壘起了一個白晃晃的扁球狀的窩巢,上面有好幾個核桃棗大小的窟窿。大人們遠遠地指着說,那窩有鼻子有眼,有嘴有耳朵的,像個巨大的人頭。鄉里人關於“人頭蜂”的說法,大概由此而來。那些蜂兒飛出鑽進、沸沸揚揚,讓人無法靠近。有幾個膽大的大孩子硬是不相信“狼是麻的”,便領着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肆無忌憚地衝了過去,還沒有等我們扔出土塊,一股熙嚷嚷的大黃蜂就猛撲過來了。儘管有的用衫子包着頭,有的抓着布衫狂揮亂舞,但還是一個個被蟄得吱吱哇哇喊叫着落荒而逃。剩下我們幾個年齡小的跑不動的索性靈機一動,趕緊在犁溝裏臥倒,平展展地趴下一動不動佯裝詐死。我還算幸運,只是手指和手背被蟄了兩下,刺痛難忍,立馬腫起來。有個夥伴沒有護好臉面,就慘不忍睹了,眼睛很快眯成了一條縫,頭脹得簡直像個“彌勒佛”似的。

那一年,那條礆邊棗樹上的棗硬是沒有打得成。那個夥伴就耿耿於懷,有一次就用專心準備的長杆子硬是把那黃蜂窩給捅了下來,一陣惡狠狠地猛踩之後,將其架在熊熊的火堆上,瞬間它就燒成了灰,這才報了“一蜇之仇”。

在陽坡礆溝底的土崖下,過去包山莊的人曾留下了兩孔老窯洞。好像是初冬的一個傍晚,一對逃荒討飯的河南夫妻倆領着一對兒女來到了這裏。女孩十八九歲,男孩六七歲。看着他們可憐兮兮的樣子,村裏人就睜隻眼閉隻眼,把沒有收完的玉米地留下來,讓他們自己掰了。第二年,隊裏還特別給他們幾十畝邊角地,讓他們自己耕種養家餬口。後來,經老人們好心好意的撮合,這家的姑娘與老大不小的記工員搭夥了,過起了小日子。不久,還生養了兩個兒子。

後來,農村承包責任制開始了。隊裏採用先人發明的抓鬮的老辦法來分地,我們家很幸運地分到了陽坡礆最平整、最肥沃的一條大礆,也承包過那裏的棗園和核桃園。爲了吃飽肚子,年近古稀的祖父還帶着我們在陽坡礆開墾了好幾坨荒地。後來,在我成家後,就繼承着祖輩的意願,甩開膀子掄着钁頭,在那裏開墾過一塊塊荒地,溝溝坎坎灑滿了辛勤的汗水,不僅收穫着成功的喜悅,更收穫着滿心的希望。

十幾年,幾十年過去了,一次次夢迴陽坡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到過那個地方,但我總感覺到,那是個給予我恩惠最多的地方,更是個讓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永遠忘不了的地方。因爲多少年來,我的根還始終長在那裏,一直呼吸着那裏的空氣,感受着那裏的體溫,一直吸收着那裏的養分,就像那片土地上的一棵棗樹、一株玉米、一撥兒苜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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