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還有那些少年散文

山在鎮北,河在鎮南,山南水北之間最好的田在河岸邊。

田野還有那些少年散文

清凌凌的小河水滋養着綠汪汪的田禾,禾苗們在高高低低的田坎上盡展着身姿,從早春的輕柔搖曳到深秋的颯爽。

稚嫩到成熟其實也就是一個夏天的事兒。深伏的風從河面上掠過,裹挾着清甜、馨香,天地間溢滿着田野的味道。

我家的田少,點綴在這蔥蔥郁郁綠的汪洋中,幾乎找不到。我常常望着這層層翠翠的綠,分不清到底哪片綠纔是屬於我的。

冬子揹着水壺和挎包,一大早就在窗外喊我。

沿着小街轉一圈,我們的隊伍就龐大了。五六個少年打着口哨,像一羣快樂的剛出巢的小麻雀,一陣風似地飛到小河邊。

清晨的田野露水瑩瑩,少年們是不會早去的,雖然出門的時候,嘴上說的是看田,但首要任務卻是抓魚摸蝦。

小河大概還在晨夢中,靜靜地舒展着身子蜿蜒着,少年們哪管許多,或挽起褲腿,或脫個精光,迫不及待地搶着下水。沁涼的河水從腳踝瞬間傳遍全身,一個驚顫接一個驚顫,一波兒漣漪接一波兒漣漪。小河驚醒了,興奮地飛揚起朵朵水花,撲濺在少年們朝氣勃勃的臉上、身上,激起少年們一聲連一聲地尖叫。

初升的太陽也來湊熱鬧了,熱情一陣比一陣高漲,陽光在少年們和水花間綻放着絢麗的光芒,歡笑聲、水花聲飄蕩在粼粼的波影中。

太陽剛剛一竿子高,熱氣似乎是從地上長出來的,無影無形地升騰着,籠罩在每個人的身邊。露水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野草碧綠,簇擁着亭亭的野花,隨着田壟間的小路一直向前蔓延、伸展。穀子、豆子,還有黍子,這些耐旱作物只生長在山坡的旱地裏,在這裏看不到它們一丁點兒影子。彌望的是滿眼挺拔高挑的玉米高粱,馬鈴薯藤葉繁茂,胡蘿蔔纓子鮮嫩。一片片綿延起伏的綠連着綠,綠接着綠,綠到眼梢頭,綠到了天盡頭。

少年們無暇顧及這路邊的風景,天太熱,腦門兒上沁出汗珠,心裏只想着找個避暑的好去處。看田只是個藉口,可以一整天在田野裏耗着,沒有人會說什麼做得對,也沒有人會說什麼做的不對。玩瘋了,跑累了,鑽進蘿蔔田邊的小林子裏乘個涼,愜意由心底升起,快樂在臉上開出燦爛的花朵。酷熱難擋的深伏天,大田裏有這麼一片林子,那是讓少年們多麼歡欣雀躍啊!林子是青子家的,雖然只是幾畝田大的一片楊樹林,在漫漫的大田裏微不足道,但於少年們來說,已經足夠了。烈烈的陽光在挨挨擠擠的枝葉間只灑下一些疏疏落落的光影,那些碧綠的葉子,無畏陽光的炙烤,竭力地生長着、舒展着,給每一個尋求它們遮護的少年們以清涼、舒爽。少年們不禁誇讚起青子爸來,青子爸屬於那種懶人裏的,不想春種秋收那麼辛苦,也不想讓清晨的露水溼鞋褲,更不想在大太陽底下鋤田。他左思右想,唯一不招致鄉鄰笑話,又能躲避辛苦的勞作,就是種樹了。大田裏種樹,相鄰的田禾就遭殃了,首先就是最近的冬子家的田。樹木汲取水分養料厲害,靠樹木一側的禾苗萎萎縮縮、瘦弱不堪,鄰家積怨很深,冬子爸不言語,把玉米改種成了胡蘿蔔。大人們之間相互黑着臉,心裏頭拴下了疙瘩。而少年們在一起卻相當融洽,沒有一絲隔閡,你呼我喚的,揀一些幹樹枝,燃起小火,任嫋嫋的青煙在小林子上空飄飄散散。串在樹枝上的小魚滋滋地泛着黃湛湛的光澤,烤魚的香味縈繞在樹幹枝葉間,誘惑着圍坐在一起的少年們。火堆中滾圓的山藥蛋散發着泥土的焦香味,飽滿嬌嫩的玉米棒躥出甜絲絲的清香,直往鼻孔裏鑽,少年們的這份快樂是不必言說的。

魚是小河裏摸的,山藥蛋是自家田裏挖的,玉米也是自家田裏掰的。從小林子鑽出去,穿過蘿蔔田,再鑽過幾片玉米林,準確無誤地便鑽進了自家的玉米田裏。清純的目光穿梭在青的杆、綠的葉之間,只挑選長勢最好的掰,要不然,大家會嘲笑自己小氣,還會說眼光太差。青瑩瑩的棒子皮往上翻一兩層,兩個或者四個打個結,結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搭,搭個四五層,顧不得玉米鬚在脖頸上癢癢,“呼啦啦”地再穿過幾片玉米林,回到小林子,一個個地塞進火堆裏,等待着盡情享受這田野賜予的美味。

相鄰的玉米長得再好,少年們也沒人會去動手掰一棵,雖然來田裏是以玩爲主,但還是掛着“看田”的幌子,看自家的田而去掰別人家的玉米,這多少有點“偷”的嫌疑。“偷”這個字眼在少年們眼中是可恥的,是不容許出現在自己身上的。自家的田再遠,也必須取自家的,這在看田少年們中間已是約定俗成的習慣。

緊挨着小林子的是冬子家的.蘿蔔田,綠茵茵的蘿蔔纓子貼着地皮漫過去,真的像極了一塊兒鋪展着的大綠毯呢!

輕輕地拽着翠碧的纓子,稍一用力,裹挾着清新的泥土氣息的蘿蔔破土而出。折一把綠纓,覆在沾着泥土的蘿蔔上擰兩下,擰的一個個紅的透亮,黃的水靈。美滋滋地咬一口,清脆爽口,甘甜潤舌,那一刻,覺得這就是世上最美味的果蔬了。

胡蘿蔔好看也好吃,卻是冬子爸一鐵鍬一鐵鍬種下去的。冬子爸是個怪人,大部分人家的田都是用拖拉機耕種,他卻不用,握張鐵鍬愣是一鍬一鍬地把幾畝地的蘿蔔全種上。種完了就不管了,他是隻管種,不管收。冬子娘整日裏搽油抹粉的,連田邊兒也沒捱過,收蘿蔔的活兒就全落在了冬子身上,所幸有一幫子好夥伴,衆少年七手八腳地幾番忙活,也能順利地把蘿蔔收回去。冬子十七歲的時候就娶了媳婦兒,這個小媳婦兒特別能幹,自從嫁給冬子,家裏田裏的活兒基本上全做了,冬子樂得睡着了還是笑眯眯的。我奶奶極羨慕,我剛過十七歲的時候,就念叨着也託人給我說媳婦兒。

我眼中所見的冬子爸,沉默寡言,從來不見他跟哪一個人說過一句話。每天傍晚他從鎮西的紙板廠下班以後,一進小鎮就跳下自行車,放着平坦的大路不走,而是推着自行車沿着曲折的河岸往回走,好像有意躲避着鎮上的人。歸巢的飛鳥好奇地掠過他的身邊,他視若無睹,眼皮也不擡一下,似乎眼前的一切與他毫無一點關係。他踽踽地行走在黃昏的河岸邊,落日的輝光照射在他的後背上,他長長的影子在鬱鬱蔥蔥的草灘上孤獨地晃動着。自從那一年的秋收時節,他在田裏忙完,回家撞見冬子娘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後,他便從此萎靡不振,不再和任何人打交道,茫茫然地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外出打工多年後,再次回到小鎮的時候,碰上當初的夥伴青子,他說冬子爸的神經越來越不正常了,冬子娘早搬出去了。我說冬子不管麼,青子說冬子和媳婦兒也離婚了。我驚詫地說怎麼可能。青子弓起手指撣了撣落在西服袖子上的菸灰,吐出一個旋轉着的菸圈兒,說冬子沉溺,在外面賭錢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同樣喜歡賭錢的女人,時間長了,就混到一塊兒了。小媳婦兒死活不離婚,冬子就往死裏打,再就是連着幾個月不回家,最終分道揚鑣了。

看着青子瀟灑的樣子,我讓他和我一起去找冬子。他搖了搖頭,說不用去找了,冬子已經很長時間不見蹤影了,聽說在戒毒所呆着呢!我感覺到腳底突然間躥上來一股涼氣,我的臉色肯定是青白相間的那種,因爲我看到了青子看我的眼神兒的變化。我聽着青子的敘說,竟然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

青子說完了,我還是呆呆的,青子說吃飯去,我說我想吃燒玉米、燒山藥蛋子、嫩蘿蔔。青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這不難,我這就帶你去。他說着話,拉着我去了他家的新院子裏。整齊的院落,寬敞的院臺,一輛在陽光下閃耀着灼目光芒的小車停在院裏。我是個車盲,叫不上它的名稱,只是覺得大方氣派。

青子媳婦兒手腳麻利,沒用多長時間就把個大炕桌擺了個滿滿當當。菜炒的不少,我卻只鍾情於那些玉米、山藥蛋。青子媳婦兒說電磁爐烤的,乾淨、衛生、又來得快!

玉米換了品種,是那種晶瑩飽滿的糯玉米,沒有大玉米棒子的淳樸清香,卻多了許多甘甜細膩;山藥蛋乾淨得沒有了泥土的味道,卻散發着十足的現代生活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