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的經典散文

很詫異。第一次聽見小兒子對我直呼他的乳名錶示反感。“以後在外別叫這名好不好?我都多大人了,還狗蛋狗蛋的!”看他陰着的臉,態度是認真的。

乳名的經典散文

怎麼不可以叫?你哥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這樣的話。

“要是我的名字也像哥的,那你任何地方但叫無妨。”

明白了。願來他是嫌名裏有“狗”字,低俗、老土,在他人面前難爲情。也難怪,城裏誰家孩子名兒這般粗俗?就連鄉下娃娃,名字也是越起越洋氣,富於時代感。你說二十出頭的帥男孩,叫這麼個寒磣的名字,怎不失雅氣?

我明白了他的心思,承諾人多處再不呼乳名。說歸說,畢竟多年習慣,哪個做母親的呼孩子,不是一張嘴乳名就脫口而出。看來,和他一起在公衆場合,我這個當母親的就得謹慎行事了。

想必,每個人的乳名,多少都是有來歷有故事的。或者是代表家族的族規,父輩、祖輩的心願,或者是出生時的時辰八字、氣象,或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地理環境等等;同時也反應父母的文化素養和愛好。我和他爸好歹小有文化,兒子的名字卻像影視劇中舊時黃土高原、山溝溝裏那些目不識丁的莊家漢的娃名——毛蛋、狗蛋、臭蛋、球蛋一類的,給人感覺像山坡上的石頭疙瘩和羊糞蛋蛋,粗陋乾癟得如一把黃土,沒有點草色生機。這也許就是兒子牴觸的原因所在,就如成年後的人看自己幼時穿開襠褲的相片,難免害臊。

我理解兒子,這個時期的心理障礙。

要說給娃起名,我和他爸真還是費了心思的。老大一出世,我們的第一要務就是給他起名,樂此不疲地《新華字典》翻了底朝天,各類名字寫滿一張四開紙,千挑萬選總是不合意,要麼有諧音,要麼方長輩……念懷胎十月我在藏區工作,乾脆起個藏名,就叫“阿丹”吧——後來才知,此名並非藏名,是穆斯林的。也許是緣分,之後工作調回老家在回民學校任教,一待就是半生。

國人太愛娃,似乎說話都像要化了,習慣於吃飯飯、睡覺覺、洗手手……呼名字,如是。我們也是落入俗套,“阿丹”,叫着叫着成了丹丹,他奶奶把“丹”當成“單”,反對說“單”字意思不好。見兒子模樣可人,機靈得像只掉在地上的活蹦彈跳的小球兒,不就是個圓蛋蛋嗎?“蛋蛋”,從此成了大兒子的'代號了。仔細看“蛋”的結構、會意,我有時會暗自失笑。

小兒子屬違計出生。一出世就放農村,名字一時半會未斟酌妥帖,待後處理。在家鄉,長輩疼晚輩,喜歡愛稱“狗娃”、“狗兒”。小兒子爺爺奶奶甚愛,名字“狗蛋”,就這樣落地生根了。鄰居喜歡叫他“狗蛋娃”。小時候,大家親熱地呼他,他就自豪地無所顧忌地應聲,如今長大有了思想,對自己乳名倒是有所顧忌了。

以至於學名,他也嫌缺少陽剛之氣和霸氣。弟兄二人的學名,那可是我請了內行之人按照生辰八字和五行互補起的。我不信迷信,知曉唯心論純屬子虛烏有,但作爲母親,心裏總有所祈,寧願信其有而不信其無。只希望娃娃一生平順、平安,名字美醜倒是其次。

別說小子脾氣怪,多事。遺傳基因,像了我。年少時,我有過他一樣的心態,不喜歡陌生人知道自己乳名。爲何?難聽。傷臉。女娃娃家的名字,不說溫婉就連點柔性絲毫缺少,這讓我情何以堪?

要說我的乳名,也不是空洞無物。父母千迴百轉纔給我起了他們滿意的。打小母親就講我的故事給我聽,到我生了孩子,復又提及。

我是母親在雞峯山送子娘娘那裏求得的。儘管母親沒說明原委,長大後漸悟,我前面已有兩個姐姐,母親求神拜佛無非是想得一男兒。母親雞峯山回來,夜裏夢見送子娘娘給她牽來一頭黃牛犢。怪不得我一出生就是牛脾氣,原來是黃牛變的。

我嬰兒時好哭。無端地夜夜哭鬧,父母心焦難寐。按習俗,寫了一紙“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君子念三遍,天明睡得氣堂堂”像如今的廣告傳單樣貼在路人必經之處,希望路人念讀讓我夜間安睡。結果,效果並不靈驗。有人建議,愛哭的娃多是和父親相剋,找一拜大(乾爹),就乖順了。找誰呢?規程禮儀很麻煩,按俗規拜物代人——拜給水泉,照哭;拜給巨石,還是哭。父母不得安生,便找了先生掐算,五行缺木,補木方可了事。於是乎,父母又請人寫了一副對聯,帶上香燭,抱着“夜哭郎”到村後埡豁口,跪拜那棵千年古柏做拜大,祈禱娃平安吉祥。

既然拜柏樹爲拜大,乳名帶柏恰好,既補了木,又是紀念。就叫“柏成”好了,父母達成共識。也怪,自從拜了大樹,掙命哭的娃真就讓父母消停了。家人、親戚、全村的人,無人不曉,“柏成”是我——三女子、三姐娃,我更喜歡有人如此叫我,這比本來的名字聽着心裏舒服。

幼時,並沒有感覺自己乳名不順耳,儘管沒有夥伴們帶紅、鳳、萍、芳、香、花之類的悅耳,亦是樂意人們稱呼“柏成”。等上了學,有了點知識,方覺自己名字像毛頭小子一樣,毛燥得硬巴巴的,總感不爽。作業本上,“柏成”、“百成”、“百程”,今天寫這個,明天寫那個,寫來寫去,萬變不離其宗,怎麼都不像個女生名。我猜想,陌生人乍一聽如此醜名,會把我想象成一個愣頭愣腦的毛小子,人家有棱有角的男娃名裏有軍、兵、強、剛、光等一類顯精幹的字樣,我這算哪門呢?這名兒,讓人心理缺失呀。怪誰呢?怪自己不乖,你看妹妹名字——“芳兒”——多甜?定是爹媽偏心,看我長得醜差,連名字都不給起個巧妙的。可是關於乳名,哪個娃有權更改呢?那可是父母的專利。

上了中學,迫不及待地跟着姐的名字起了學名。之後,再也不希望新同學、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乳名,正和小兒子這時的態度無異。不過,村裏人、夥伴、家人、親戚,他們習慣於呼乳名,哪裏知道你心裏的糾結和計較?

人之初的“經歷”,讓我覺得世間的事情如此神祕玄乎,對埡豁上的那棵大柏樹,心中自然滋生一份特殊感情。每次夥伴們一起給豬割草經過古柏,由衷地下意識瞅瞅它,它那樣威嚴、神奇,讓我心生敬畏。坐樹下乘涼歇息,我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夥伴聽,他們神情流露出好奇和羨慕。

村裏年年代代有人給這棵古柏拜娃,我不知自己是第幾人,也不知之前、以後多少代多少人。全村人敬仰我的拜大古柏,視它爲村子的守護神。周遭樹木被人偷盜伐砍,卻從來沒人去動大樹一根髮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所在,樹下是土天爺(土地神)神位,以前是紙箱子大的一個神龕,如今精修成不大不小的像廟——人們拜土天爺,就跪在樹根前,二者皆成了村裏人心中的神。

如今每次回老家,若時間充裕,我都會看看古柏。村裏喚我乳名的人漸之減少,我輩之後的,更是無人知曉我叫什麼。仰望挺拔、蒼勁、碩大的古柏,父母當年懷抱嬰兒的我,雙膝跪拜的虔誠畫面在枝葉縫隙忽隱忽現。呼我乳名的人漸之遠去,唯有古柏,在天地間長存,它知曉我乳名的來歷,亦知道她那次的“祕密”,它會笑乾女兒荒唐吧?

大學聯考在即。看大人們常家裏有事去給土天爺“燒天馬”(燒黃紙),我便約了發小雙萍揹着大人去求土天爺保佑考試順利。白天怕有人看見,選傍晚時分出動。這時鳥雀歸林,四野格外靜謐,只聽見古柏如蓋的枝葉間鳥的聲音。暮色四起,有風吹來,悉悉索索的草木聲不覺讓人心裏發麻發寒。顫驚驚點燃“天馬”,不知道嘴裏吩咐了什麼,紙未燃盡便轉身逃離,像做一件連自己也明白不了的是神聖還是荒唐可笑的事情。緊張中從坎塄上滑下去,茅草劃破了手指。此年,我和雙萍二人雙雙落榜,我們的故事,不知道她是否記得,但我沒忘,古柏拜大更不會忘。我分明聽見它在呼我的乳名,對我說,它和土天爺都保佑不了我們,我該有它一樣的性格,就沒有不能夠戰勝的風雨。

乳名,只有回到故鄉,纔會在耳際迴響,如音樂般動聽,若暖流漫過身心。上次在酒店遇見中學畢業再未謀面的一個同學,很意外地聽見她呼叫我的乳名,心忽地一熱,眼眶竟潮溼了。問她怎麼知道,她說小時候聽我一個村的叫,她記住了。

乳名,是一種經久不斷的情結。前段時間,和他一起坐公交去郊野玩,人羣中他猛拍一把一箇中年男子的肩膀,驚喜地直呼:“斷氣!”那人轉過頭來,滿臉堆笑,兩人握手相擁,興奮得如他鄉遇故人。我驚訝至極,怎麼說人家斷氣?旁邊的人亦是驚訝地瞅他們。過後,才知是那人乳名。我悄悄責怪他不該在衆人面前呼他斷氣,都半老不小了,何況那麼個讓人發窘的名字。

“那名字不是很有意思嗎?舊時大人給娃起名字就喜歡越醜越好,什麼狗剩、狼剩、臭女的……這樣越叫娃越平順、吉祥。斷氣,實質父母是想讓他長命百歲……”

尋思是有道理。以前的農村娃娃乳名,多有鄉土味道。土中包含着父母多少念想,多少期待……細想,那何嘗不是一種鄉土文化?如今與城市接軌,洋氣好聽爲上策,倒少了鄉土的淳樸。也許連跟風的父母,也講不清楚給娃起乳名的初衷。

到了一定年齡才感知,乳名是愛,是親情,是扯不斷的鄉愁。如今感覺它格外親切、溫暖、美好,只是,呼喚它的人卻漸之遠去,連同你的乳名一起帶走,你再也找他們不着。

我尋思:小兒子,他遲早會如我一樣能感悟到,乳名的美好。但願,每一個人都能珍視自己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