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奶孃的康乃馨散文

奶孃說:“七月棗,八月梨,九月柿子紅了皮。”我接着說:“柿葉鋪庭紅顆秋,天涼好個秋。”八十歲的奶孃笑了,眼晴眯成一條縫:“瞧,我家閨女多有文化,出口能成章,誰能比得了?”

獻給奶孃的康乃馨散文

最喜歡奶孃細細眯起的眼晴,那裏裝着一個母親千般寵愛、萬種柔情。

柿子紅了時節,也是奶孃生日來臨之即,那天,奶孃電話打過來:“你二哥回來了,聚聚吧。”帶上剛從郊外親手採擷的柿子,買一捧美麗明豔的康乃馨,我去了奶孃家。

奶孃象往常一樣,笑眯眯地望着我,接過那大捧鮮花和紅得透明的柿子,臉上溢出孩子般滿意的笑,滿頭銀髮在雨後天空、午後陽光照耀下,閃着耀眼的光。剎那,我的眼睛潮溼了……彷彿看到養父母把剛從醫院抱養過來奄奄一息不到三斤的我,放進奶孃懷裏說:“死馬當活馬醫吧”。冰冰涼的我,整整七天不睜眼,奶孃是在怎樣驚恐無助的日子裏,掩埋好自己生下來就斷了氣的親生女兒,又用愛的乳汁呼喚我,用她充滿母性神聖的愛,一遍遍撫摸我,直到我活過來,真正擁有了生命。

大哥笑笑說:“咱家四兒還是神采奕奕,風采依舊”,我望一眼大哥,又看看二哥。幾年未見,四十歲當了海軍軍長的二哥,少了年少時的英氣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豪氣。我走過去與二哥握手。轉過身,看到奶孃定定地望着我和二哥。我百感交心,娘,這麼多年了,你怨過我嗎?我知道,奶孃許多年前的心思,他是想讓我和二哥成親,可我……

我知道,奶孃涓涓流淌的.乳汁,早已把我生命的鏈條及情感與這個家緊緊相連。

家裏那隻小花貓,不知何時鑽出來,緊緊依偎着我。“小花貓,我可好久沒來家啦,你還記得我?”。

奶孃是從鄉下隨夫來到城裏的女人,幾乎不識字。話不多,喜歡默默做事,默默幹活兒。我更喜歡無言的奶孃。奶孃三個孩子,加上我。我排行四。養父母這裏,我是獨女,但我更喜歡奶孃寵我的感覺。

奶孃家很窮,六十年代中期,一家人還借住在一間十五平米的房子裏。全家只有他丈夫那二十幾元的工資餬口,養父母每月給奶孃十元錢,算是我的寄養費。在我長到半歲以前,從未離開過奶孃家一步。半歲以後,養父母堅持爲我斷奶,把我接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養父母打開屋門,竟看到了在門外凍得瑟瑟發抖的奶孃。抱走我的當晚,奶孃一家一夜未睡,奶孃和姐姐哭成一團。早上五點就動身來到養父母家,在門外等着見我。見到我的第一眼,奶孃一把抱過我說:“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奶吃,我們不要錢了,我家雖窮,但絕對不會餓着孩子。”望着雙眼紅腫的奶孃和姐姐,同爲女人的養母感動了——從那以後,奶孃真的沒要那十元的寄養錢。但我卻從此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兩個家,開始往來與兩個家之間。

小時候,最喜歡奶孃家掌燈的晚上,默默躺在牀上,靜靜聽奶孃用麻繩拉千層鞋底的聲音,奶孃不會講白雪公主、青蛙王子的故事,卻會用細細的聲音娓娓道來孟姜女哭長城、白蛇轉、農夫與蛇——講到感動時,我會與奶孃一起嘆氣,一起流淚。

有一天,我從別人那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撲進奶孃懷裏哭着喊着:“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養父母不早點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在哪裏?”奶孃抱着我默默流淚,然後緩緩地說:“你就是孃的親女兒,我會更疼你的。孩子聽話,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的養父母,好嗎?我們都是愛你的”。

從國小到中學,寒暑假,我就一直住在奶孃家。上中學時,大哥和姐先後從軍,家裏剩下二哥,二哥長我四歲。我們在一起寫作業,二哥騎着家裏的二八破自行車,帶着我常到狗頭泉玩兒,調皮的二哥,有時會穿着衣服忽然一頭扎進水裏游泳,半天不出水面,嚇得不會游泳的我,在岸邊哇哇叫。有時,他也會帶我到最繁華的街市,把他自己和我一起存下的小人兒書,擺開攤,租給小朋友們看。一小時,一分錢。每次都帶上家裏那條狗——黑黑。二哥說,黑黑是用來保護我的。有一次,奶孃不在家,我與二哥和黑黑逗着玩兒,黑黑的爪子劃傷了我的手,奶孃知道了,擡手打了二哥,二哥使勁兒瞪着眼晴,硬是沒讓委曲的淚掉下來。

在我印象中,二哥機智,勇敢,愛學習,鄰居們都知道我是二哥跟屁蟲。後來,二哥考上了軍校。我二十歲那年二哥軍校畢業回家探親,奶孃把我和二哥叫到面前,把我拉到另間屋悄悄對我講:“妮兒?二哥他人怎樣?”我從奶孃的眼神裏,已經讀懂了她的意思。我大聲說:“娘,這怎麼可能?他永遠只是我二哥,我已不是那個讓二哥牽着手過馬路的小女孩兒!”

隔壁,我聽到重重關門聲。從那天起,二哥在部隊五年沒回家。直到我成家有了孩子,二哥纔在部隊成婚。從此,奶孃再也沒提此事。

奶孃,我懂你,沒有人比你更愛我,我知道,你是想把我一輩子交給二哥才放心。從小到大,我早已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也早已習慣了二哥對我的呵護與關愛。從此,我把這件事,藏在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永不談起。許多年後我在想,奶孃對我提出這件事,是否也包含了二哥本人的意思?可我既然不能接受,又怎能去問二哥呢?當時年少的我又怎能更深地理解奶孃及一家那份愛的厚重呢?

第一次背起書包上學,我看見站在校門口的奶孃,笑眯眯地望着我揹着養父母在商店爲我買好的書包,然後,把她親手用五六色的布爲我縫製的書包挎在我背上說:“妮兒,舊的用壞就換新的,好好學習啊!”

第一次考100分,奶孃樂得眼晴眯成一條縫。結婚那天,我堅持穿奶孃爲我親手縫紉的中式棉襖。望着我們的初生嬰兒,奶孃細細眯起的眼晴掛着晶瑩淚花。

許多年,我在奶孃那細細眯起的眼晴裏,感受着那份疼愛與體貼,品味着真情的互動與溫曖。

三十歲那年,我終於得知自己親生父母的消息。我的心被懸上天涯,認,還是不認?我又跑去找奶孃,奶孃眯起眼晴望着我許久,然後手指屋檐下那雙嬉戲的燕子說:“假如一隻小燕子,生下來落進鳥窩,樹林成了她永遠的家,那麼藍天、白雲呢?妮兒!世上最寬的是人心,最窄的也是人心啊”。我的淚順頰而下,奶孃,我懂你的話,這些年,你何嘗不是以女兒的快樂爲快樂,因女兒的悲傷而悲傷呢?

年過花甲的奶孃,一生勤奮、善良,就象那低頭沉思的柿子樹,一季季地吐芯,默默地奉獻。如果說奶孃的愛,就是那流觴不朽的小河,我就是河邊青青草,草的善良、頑強、知春感恩,來自於河的涓涓細流。

我知道,奶孃從不爲自己過生日的。但年年柿葉鋪滿庭,來年,我依然手捧花兒找奶孃,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