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心中那把琴抒情散文

老家人日子過得清苦,人窮地也不爭氣,從來都是如此。一直以來,老家人心裏都窩着一團火,生活的瘡疤越撓越容易發炎,只有當舅舅心平氣和地取下掛在牆上與蛛網相連的二胡開始揉搓時,纔會有一絲冰涼的共振滑過心頭,讓鄉鄰焦躁的心火緩勢下來。而如今,生活慢慢地出現逆差,城市化的快節奏涌進煩躁的山谷並且在這裏安家時,掛在牆上的那把二胡卻再也沒能響起,聽舅舅拉二胡已成了回憶,而且這種回憶竟再也不能重溫。

留住心中那把琴抒情散文

三尺左右的把,罐頭大小的筒,髮絲般的弦,還有銀絲般的馬尾繃在手指粗的弓上,構成了舅舅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信物。

舅舅是個木匠,這種職業農村是不能算作工作的。因爲它失去了工作具有的一種穩定性,在農村這樣的職業很容易就會失業或下崗。舅母老是在抱怨。都說“嫁給手藝人,吃穿不求人”,可是舅舅家時常都揭不開鍋,一家人一直都在爲生計奔波,沒有多餘的休息時間。舅舅還是個民間藝人,吹拉彈唱都是一手絕活,但是這卻不能成爲其謀生討生活的主要手段,甚至連副業都算不上,只是偶爾挎着二胡和村裏老年協會的婆娘們走村串寨的演出,爲她們表演伴奏,從中拿點“手工費”。這種顛沛流離的藝人生涯,是舅舅生活的主旋律,也是他人生歷程中最爲輝煌燦爛的一部分。

白天他在人家裏砍柱子,推板子,釘椽子,做窗子,鋸樑子,卻從來不能夠給自家安置點什麼,哪怕只是一塊牀板,甚至只是老人百年後的歸宿。不是沒空就是沒有材料,只要一有空,尤其是晚飯後的那段時間,耳邊都會傳來一曲曲或悲惋;或激越;或煽情;或亢奮;抑或是人家娶親趕馬甚至遷墳喪葬的曲調,這些讓人難以磨滅的音符,都給童年以至於現在的我留下了太多的值得回味與珍藏的啓蒙。聽媽媽說這把二胡是舅舅十五歲那年,和外公去集市上賣鞍杖哭着纏着外公給他買的,就因爲這件事,外婆還埋怨了外公好幾天呢。通身都是赭紅的油漆,一張麻子蟒皮將音筒裝點,兩根筆直的琴絃沿着把的走向緊靠着。就憑着這樣簡單的裝備,拉出來的東西卻裝滿了我幼小的思維空間和整個童年生活。

生活是一道傷口,你愛得越深沉,傷口裂開得也就越大越深。這種貧苦的'生活一直都在繼續着,而舅舅揉出來的曲調始終都是樂觀積極的,直到我的舅母生下表姐去世後,慢慢的曲調才悲惋哀傷起來。我從媽媽那兒知道了舅舅是第一次把柔韌的琴絃用綿軟的馬尾磨斷,然後外公外婆又從遙遠的村莊將現在的舅母娶回來爲舅舅的二胡“續絃”,同時也爲我那還在襁褓裏的表姐找了個“奶瓶”。正是這樣隅隅行走在人生的艱難之中,舅舅的二胡才成了村裏的古董,才成了老年協會得以輝煌的助手。印象極深的是舅舅常拉的那曲《二泉映月》,阿炳創造的淒涼情景正如舅舅的生活,我想這也許只是他在向生活控訴自己的無奈罷了。

幾年時間一下就過去了,表姐有了幾歲,舅舅就拉了幾年的悲調。當我現在的舅母生下表弟的時候,我也會記事了。懵懂中我漸漸的聽出了舅舅調子的變化,我知道舅舅又“活”了。

西部大開發的號角吹進了滇西深山老林裏,家鄉各方面都得到了很好的發展。在現代文明的擠壓下,再加上生活的快節奏,舅舅已經無暇顧及他所操守的那份性情,忙着爲自己的家庭建功立業,好久沒有聽到舅舅天籟般或是噪音似的琴音了。放假回到外婆家,看到了舅舅房間裏琴上的塵灰,心裏總會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悲痛。偶爾能夠在家裏遇到舅舅,我都會軟磨硬泡地拽着他要他給我拉二胡。只要一提起二胡,舅舅就會很莊嚴地從牆上取下二胡,細心地擦拭乾淨琴身上的塵灰,端坐起來開始拉。這個時候的我比其他任何時候都乖,靜靜的聽着舅舅二胡中的抑揚頓挫,雖然不是很懂。現在的舅舅拉出來的二胡曲不再是以前的那些經典曲調,而是時下流行的《九妹》、《大花轎》之類的腔調。聽煩了我就對着他嚷嚷,可是他絲毫都不搭理我,自哼自拉陶醉其中。村裏的老年協會也不再請他隨行伴奏了,一來是音響影碟機的普及與運用,二來是因爲舅舅已經跟不上她們跳動的節拍了。

緊張的學習,讓我再也無法靜下心來傾聽舅舅的琴曲,一轉眼間我就上了高三,兩年多沒有去舅舅家了。等到畢業回家的時候才發現舅舅已經老了,一臉的病容。村裏的老年協會越來越有名氣,隨着國家加大對民族民間文化的保護力度,他們又迴歸到人工操琴人工吹笛的原始狀態。舅舅又被她們請着一塊出去巡迴演出,拖着羸病的身體。村寨之間又響起了《小放羊》、《鴻雁傳書》那些熟悉的曲調,舅舅的二胡又活泛起來了。然而,舅舅還是隨着那些曲調的流逝而跟着故去了,就在我考上大學不到一年的時間。

舅舅的離去,舅母把他生前仿做的還沒有上漆的二胡、板胡化在了他的墳前,卻惟獨留下了那把老氣橫秋的二胡。但是,再也沒人能夠撫弄,再也沒人拉響,它竟陪着舅舅的離去“啞巴”了。

舅舅出殯的那天,村老年協會的那羣婆娘在他家跳起了《小放羊》,沒有任何的伴奏……

靜靜地跳着……跳到舅舅的棺材進入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國度的瞬間嘎然而止,從此在村裏所有的樂器都喑啞了,失去了樂器本身所擁有的感光色澤。

琴音就是心音!

那把伴隨舅舅成長的二胡,現竟成了人去琴留而心不再的空谷餘音似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