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力氣經典美文

返鄉的高鐵上,想講述一本珍愛的書給身邊友人聽,是《下弦月》。我試着去講,然而失敗了。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呂新的小說,拒絕被講述。要進入,你只有翻開書,和每一個字認真地狹路相逢。

沉寂的力氣經典美文

故事從枯涼的塞外生長出來,像一些不被賦形的塵土和煙,由烈風吹趕,落在“那些有着深澗和遼闊原野的地方”和“那些人煙稀少的路上”。呂新將寥寥數日鋪陳得有如一生那麼漫長。對“時間”的處理以及小說中“時間感”的存在,想必是經過呂新精細思量的。懷玉與蕭桂英在幾天之內於蕭瑟人間幾乎閱盡了人世的辛酸和溫情,因爲她們在用一種全新的方式感受時間與人心。

呂新是寂靜的,靜得近乎於沉默,靜得只有筆尖擦過紙張遺下那一點沙沙的聲響,落上紙頁凝成瞬間,一個意象、一段情境、一場遭遇暈成一片景緻:一個雪窩子、一個荒野地裏的小屋、一種類似熹微的曙色般的昏明……寂靜的呂新沉沉穩穩地、一筆一畫地安於一隅,在小說寫作裏使自己成爲詩人與畫家。

他寫暗夜裏一個人吸一支菸的孤獨,“特別是在異鄉的暗夜裏,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你的眼前有一個小紅點在亮着,默默地燃燒着,那似乎就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一點生機。用力吸一下,三分之一的臉被微微地照亮,映紅,叫人想起暖風燻人,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處於絕望中的人,就是靠着它的指引,捱過今夜,又送走明日,一點一點地走下去”。呂新將這些瞬間的情緒與景緻捉住,描述得如此動人,喚起了所有微物通情的品質。

我們強調呂新的“鄉土”,卻沒有同樣強調他的“鄉土”於傳統之異。他的鄉土裏有真正的現代,那種精緻、精微、奇崛的抒情與想象。他形容一個女人被風吹起的裙子,是“罩在頭上,像一把朝着反方向打開的傘”;喚一聲“老鄉”,“折射出的並非是魚水關係,而是一種嵯峨——一種人心的嵯峨,身份和等級的迥異,真正的距離”;寫林烈獨自生火做飯,那個場景幾乎鍍上了通向永恆的光澤,“紅黃的火光從鍋的一側映照出來,讓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發暗,也使這間荒野地裏的小屋在黑暗中遽然劈出發紅的一片,他就站在那發紅的一小塊地方的旁邊,迎面感受着人世間的瀰漫着煙火氣的暖意和一種類似熹微的曙色般的昏明”。

這個雁北大地上的行吟詩人,彷彿擎着一盞燈,於荒原漫遊。他的眼眸收納着目之所及的瘡痍潰敗,也許是這目光和心思的超然甚至童真,荒涼的疼痛斂進文字的褶皺裏,就又生出了一些光澤。待閱讀時,作者微亮的光源就交付於讀者的手上,你撥燈芯般地,給一所冬天的屋裏帶來一些跳動的柔嫩的明亮。呂新自由而柔滑的筆致偏向了哪裏,哪裏就染開一幅畫。

第一次讀呂新的書是《撫摸》,爲終於遇見一種語言和表述收藏給自己祕密般而歡愉。合上書時寫下:很多次,我覺得自己不是在讀小說,而是爲一卷卷精緻的畫作所着迷。這是很長一段時間所讀到最有難度的小說了。一種永恆而超越的力量裹着我向裏頭鑽,但卻又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在綿密精微的美的泥淖裏,體會到自我的浸入和下沉。

那或許是因爲我感到了,作者寫作時訴諸筆尖的寂靜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