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櫥記散文

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若是有形體的話,那就是我們的衣櫥。

衣櫥記散文

那些幽暗的失去光澤的衣物,彷彿膽怯的獸,匍匐着,相互擠靠在黑暗裏,散發出奇怪的陳年氣息。它們似乎蟄伏了很久,剛剛醒來,昏昏沉沉,又似乎各懷心事,含着對往昔的回憶,打發餘下的時光。空氣遲鈍而散漫,好像每一格都標明瞭過去的年份,每一件都儲蘊了不同年代的時光片段。現在,一切還在禁閉着,從外部看不出任何喧譁和騷動,而一旦衣櫥打開,撲鼻而來的將完全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張愛玲《更衣記》)。

我早已熟悉了這樣的氣味,卻又在漸漸遺忘它們。一顆顆白色扁圓的樟腦丸,用衛生紙包裹好,被母親塞進衣櫥的各個角落,從大到小,從小到無,直至成爲無所不在的氣息,成爲衣物的組成部分,最後與我們乾淨的身體相遇,成爲身體的一部分。常常的,我會在這清涼的氣味面前手足無措,面對層層疊疊的衣物,陷入迷茫。因爲即使再多,也很難從中發現幾件像樣的衣服適合我的身體。我幾乎將整個身體都埋進衣櫥裏,踮着腳,在一列一列母親碼放整齊的衣物裏,尋找合適的短褲、長褲、T恤或是外套。結果不言而喻,整齊變爲混亂,希望變爲失望,甚至絕望。那一刻,我真的想把自己關進衣櫥裏,像那些從有到無的樟腦丸一樣,神祕失蹤。

正如每一天都有人從世界上失蹤一樣,許多衣服也好像從衣櫥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是每天都要和衣櫥照面的人,也是經常發現衣服丟失的人,她比我們更關心那些不斷失蹤的衣服。“我那件的確良的花格子褂子哪去了?”“可看到我那條滌綸的淺綠色裙子了?”她問父親,問我們,她的衣服去了哪裏。可是,衣服又能去哪裏呢?除了我們身上穿着的衣服,除了後院竹竿上晾着的衣服,除了那隻黑皮箱裏裝的幾件逢年過節才穿的衣服,其他的都聚集在這個全家唯一的衣櫥裏。沒有人知道它們的下落。所以後來,母親不再驚叫,也不再疑問,只當是它們乘着風踩着樹葉飛走了。

母親知道我不會比一片樹葉飛得遠,更不會失蹤,像往常一樣,她把剛買的一件新衣服給哥哥穿上,轉過身,便發覺我又不見了。她不會來找我,她清楚我現在正在爲沒有新衣服而躲在屋後暗自生氣。我生氣的理由很簡單卻非常強烈,那就是爲什麼哥哥有新衣服而我沒有,爲什麼總讓我穿哥哥穿過的舊衣服,這兩個嚴重的問題讓我不由地怨恨穿着新衣服的哥哥,甚至讓我懷疑起自己的身世起源。怨恨、猜疑以及淚水似乎並不能維持多久,即使再敏感的心也禁不住餓肚子的煎熬,雞鴨們都回到圈裏,我不得不低着頭順着牆根若無其事地邁進家門,端起自己的飯碗,老老實實地吃飯,還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哥哥的新衣服,一顆心一下子就滑到衣櫥的最底層。

衣櫥是父母結婚時置辦的,漆了紅色,是那種鄉下最常見的腥紅,等我記事的時候,已褪變成暗紅(像是血液風乾之後的色彩),而且好些地方都剝落了,露出木頭的粗糙質地,像那時我經常露出襪子的腳趾一樣,顯得格外醒目。它一直靜默在父母的房間裏(老屋拆倒後移至新房二樓左邊我的房間,和我一樣高),緊貼着牆壁(立場堅定猶如烈士),正對着父母的牀(像一個不動聲色、虛懷若谷的看護人)。站在房門口,我只能看見蚊帳後它隱約的輪廓。衣櫥的門一定是關閉着的,只露出絲微的縫隙,門上安有鐵鎖釦,卻從未見鎖過,一個家徒四壁的窮苦人家,除了人,又能鎖住什麼珍貴的東西呢?和家中其他的幾件傢俱或電器一樣,它被過去的我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籤,比如從酒瓶上揭下的一個“洋河大麴”的商標,從寒假作業本上剪下的幾個人物圖片,以及動物圖畫、卡通漫畫等,它們點綴在衣櫥的門上、抽屜兩旁、側面甚至內部,只是爲了滿足我青春期之前那十分混亂的審美趣味。現在,這些五顏六色的標籤都已殘缺或模糊,但健在的依然牢牢地粘在衣櫥上。想象當年的我可能只是隨手貼了上去,卻不想一隨手便成了永久。許多看似永久的事,或許只是當時的隨意罷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它們爲現在提供了更多可以感觸的對應物,幫助我們穿越時光的迷霧,認領支離破碎的過去。

“打開這扇門!”——這個看似輕易的念想,在今天爲何如此沉重,爲何感覺比小時侯更加忐忑?因爲我知道:這幾十年的.快樂和憂愁就藏在這扇門後,已擠得滿滿當當的,彷彿隨時都可能奔涌而出。

衣櫥中部是兩個獨立的抽屜,將衣櫥分爲上下兩個部分。左邊的抽屜是用來放襪子的,每一雙都被繞成拳頭似的一團,大概有幾十雙,不是黑色,就是灰色,絕少有亮色的。襪子最易破,而腳指頭和腳後跟又是襪子最易暴露的地方,於是這便理所當然地成爲母親經常縫縫補補的地方。時間通常是在晚飯後,地點一般是在父母的房間裏,母親疊好衣服,就拿出針線籮,戴上頂針箍(她唯一的“戒指”),穿針引線,釘釦子,補襪子,把生活裏那些大大小小的漏洞都儘可能地縫補上,就像下雨時拿着長竹竿的父親,對着到處漏雨的屋頂戳戳點點,把那些破損的瓦片用完整的加以遮掩,使仰面的我們不會看見殘缺,更不會被雨淋溼。

右邊的抽屜裏是各式各樣的手套,塑料的,毛線的,假皮革的,露指的,不露指的,保護我們的手指不受冬天的傷害。可那時侯我的手最懼怕冬天,即使戴着毛線手套,照樣凍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握不成拳頭的雙手,好像畸形的熊掌,縮在手套裏,不敢露面;而到了晚上睡覺更加難熬,被子裏,被子外,不是熱得發癢,癢得鑽心,就是冷得哆嗦,只好對着雙手吹氣,裏裏外外折騰一夜。而父母卻很少戴手套,三九天下冷水洗衣洗菜都光着手,戴着幹活不方便,他們說。自從母親賣魚以後,每天清早都要赤手伸到刺骨的水裏撈魚。魚是狡猾的,游來游去,有的用骨刺扎傷母親的手,有的拼命拍打起水花濺到母親的眼裏,母親乾脆閉着眼憑手感摸起一條條好魚來。爲什麼不戴手套呢,看着母親已經凍裂的手指關節和腫得像饅頭的手背,我問。戴着手套就不好撈魚了啊,都老皮老肉的,沒關係的,母親笑着甩甩手,像是隨意地甩去滿手的疼痛。如今,那些我曾戴過的手套,散了線的,或被炭火燒焦了的,都還在衣櫥的抽屜裏,只是上大學之後再沒戴過;冬天洗菜洗衣的時候,母親不得不從衣櫥裏拿出手套,很費勁地戴上去,然後,咬着牙更費勁地摘下來。那裏面是否牽連着血絲、皮甚至肉呢,我不敢看。

上衣櫥是日進日出最頻繁的地方。我們四季的外套、內衣都疊放在這裏,分門別類,一目瞭然。上衣櫥分兩層,上層是父母的,下層是我和哥哥的,中間依然是兩個獨立的抽屜,一左一右。左邊的抽屜沒有多少懸念,不過是幾條母親不常戴的絲巾,幾條父親不常打的拉鍊式領帶(別人給的),一把醫用的手術剪刀,等等。最讓那個踮着腳的男孩心存幻想的是右邊的那個,因爲他從沒有將抽屜完全打開過,每次只拖出一點點,露出一個老式的筆記本,日常開支的錢就在這本子裏夾着。母親不止一次地說過,不要亂翻,不要亂翻,所以往往我拿了零錢,便飛快跑出去,買回醬油、鹽或散酒來。當然也有幾次忍受不了飢餓,偷偷多拿了幾分幾毛來,換了大餅或糖果,滿足之後又生怕母親發覺這樣的不光彩的行爲,母親對錢是極有數的,雖然她並沒有揭發和批評我,但我猜想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說罷了。這個抽屜越發像一個未解的迷,時不時就誘惑我向它靠近。通過長時間的觀察,我知道那裏面有母親納鞋的鞋樣,有全家人的戶口本和僅有的一個存摺,有父親的幾本證書和一個他從未用過的“愛華”牌助聽器,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一些東西。現在,我心緒坦然地將整個抽屜完全抽出,放在牀上,小心地翻檢:一根做鞋用的錐子,五分、二分、一分的硬幣若干,兩枚白色鈕釦,一個做工粗糙的領帶夾,一張大姑、父親和奶奶的黑白合影照(估計是20世紀70年代初的,父親很帥,大姑臉色圓潤,奶奶一頭黑髮),一張北京公交車的乘車證(照片上顯示的是十年前的母親,那時她爲了我們的學費,和別人一起在北京的各大高校或偏僻的街頭販賣海淀區的大學聯考模擬試卷或假黃色錄像帶,每次來回要倒四五趟公交車,卻從未迷路),兩張戶口遷移證(一張是小爺爺的,時間是1980年7月28日,我正在來這個世界的路上;一張是我哥的),一本國小畢業證書(照片上那個眼神羞澀的男孩是十五年前的我吧)。最有價值的發現是散落在抽屜底層的糧票和油票,近三十張,小而細長,大多是嶄新的,且幾乎都是一市兩、二市兩的1972年安徽省地方糧票,夾着1965年、196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糧食部全國通用糧票一市斤各一張,竟還有一張1981年山西省十市斤糧票。這些珍貴的還來不及用掉的票據,曾關乎一家八九口人的性命,而現在只是一堆無用的紙片,或是連收藏者也不怎麼熱心的藏品而已。我一張一張揀起它們,就像一頁一頁翻過那已成背影的不堪回首的蹉跎年代。

可能許多東西已經不在了,或是被母親安全轉移到別的地方,比如存摺、現金、戶口本等,又或許當初我未發現的就只有這些,不曾加減。看不見的並不一定多麼重要,有時恰恰相反,就好比聽力不好的父親,從未戴過助聽器,但這並不影響他成爲我們的好父親,他聽不見的,我們幫他去聽,而他聽見的,可能我們永遠無法聽見。

相形之下,下衣櫥的光線更加幽暗,也常常被我們忽略,只有當某件衣服找不見時,纔想到打開它,並不抱希望地翻一翻。那些破舊得不能再穿的衣物,那些做衣服剩下的邊角布料,那些喪事專用的白老布或是喜事回禮的印着“喜”字的紅手絹,一骨腦的全塞在這裏。老布很多,用麻索捆綁成一卷,每一塊都表明一個親人或鄉鄰遠離了我們,最新的那一塊是今年年初外公離開時我們披麻戴孝用的;紅手絹也很多,鄉下樸素的婚禮我曾參加了不少,然而現在大都忘卻了,每次在路上遇到我不認識的小孩,我都試圖從他們的面孔猜測他們父母的模樣,結果只是徒勞。生生死死的輪迴,越來越像司空見慣的場景:離家不遠的山上每年都會增加幾座新墳,多幾串鞭炮的聲響;離家很近的羅嶺幼兒園裏每年都會增加近一個班的新生,他們一蹦一跳地走在我一直在走的那條坑坑窪窪的路上。

曾經的衣櫥裏有近一半的衣物原先都不屬於我們,它們從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親戚家的衣櫥輾轉到這裏。記得每年過年或暑假的時候,衣櫥裏的衣服就會多出不少來,鮮豔的,質地優良的,款式流行的,一看就知道來自或遠或近的城市,有着不合泥土的時尚味道。每次城裏的親戚們都會很高興地把他們不穿的或很少穿的衣服打包帶回來,送給母親,母親每次總是微笑着伸手接過來,不停地說“謝謝,謝謝,這下好了,有得穿了!”。可我總記得在25瓦的燈泡下母親將這些衣服洗淨、疊好、放進衣櫥的時候,神色凝重,沒有一絲笑意。許多年以後,我依然能指出它們原先的歸屬,不屬於你的從一開始就不是你的,雖然它們已浸染了我們各自的氣息,甚至帶着我們少年時代製造的破洞、脫線、墨水或茶漬的印跡,但那一張似乎永遠幽暗的臉更清晰更持久地定格在衣櫥前,我的心底。印象中,有一件冬天穿的黑色皮夾克,小舅給的,母親先穿了一年,然後哥哥穿了兩年,輪到我接着穿時,袖口寬大無比,領口和胳膊肘已磨得發白,幾近透明,黑色的一層皮輕輕一撕就脫掉一大塊,原來也非真皮,如此我又堅持穿了兩年,等這件衣服“光榮退役”的時候,真的可以用“千瘡百孔”來形容。

千瘡百孔的又何止一件衣服,整個生活都好像如此。老巴爾扎克說,生活如衣服,假如此論成立,生活就在衣櫥裏吧。衣櫥裏的生活是捉襟見肘的生活,是折摺疊疊洗洗刷刷的生活,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補丁生活,是需要晾曬需要防蟲需要收拾的日常生活。

那些試圖奔涌而出的膽怯的獸,曾經都有着無比鮮亮的外表,每一天都依附着我們的身體,在陽光裏招搖。或許是因爲在衣櫥裏呆得久了,它們是那麼急切地想釋放被壓抑的黑暗心情。遇着雨,它們也不躲避,反而張開毛孔,盡情呼吸;遇着風,它們就迅速鼓脹起來,那些或筆直或曲折的褶皺,都變成紋路清晰的弧線,修飾着我們營養不良的身體。食物和衣服,在我們的世界裏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然而遺憾的是它們總是不能填充我們,溫暖我們,我們常常穿着別人的衣服,眼巴巴望着別人手裏的蘋果,饞涎欲滴。晴朗的冬日無疑是它們最興奮的節日,那些厚重的棉衣、開司米線衣、毛衣、毛領夾克、背褡、毛線褲,約好了集體跑出來,佔據了整個院子,母親用雙手或一根竹棍拍打它們,給它們翻身,或抖動它們的身體,陽光下很快便飛盈着細微的塵屑、棉絮和樟腦丸輕緲的香味。我最喜歡這樣的時刻,衣櫥裏幾乎被清空,只有包樟腦丸的衛生紙蜷縮在角落裏,像一隻長期冬眠的蟲,而我則像一隻更大的蟲,在院子裏在它們中間爬來爬去,掃去落下的樹葉,仔細地看護着它們,等陽光謝了,它們快要發黴的身體都鬆軟了,飽滿了,再像趕鵝一樣把它們再一個一個送回它們共同的寓所——衣櫥。

最後,母親心滿意足地把衣櫥的門全部關上,黑暗就又一次席捲了它們和我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