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胖的晚年生活 經典散文

老胖是這地方一個邋遢的胖老太。她原先不胖,最近幾年她身上的肉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人老後皮膚鬆弛下來,胳膊、腿上的肉多餘地贅在骨架上,走起來像扇面一樣帶風,她成了這地方乃至整個縣城最胖的人。因爲胖,大家都叫她老胖,大人小孩都這樣叫她。近年來她的名字淡出了人的意識層面,寫在戶口本上的名字很少人知道,彷彿一出生她就叫老胖。

老胖的晚年生活 經典散文

農民的工作是使田地長出茁壯的莊稼,醫生的工作是拯救身體的疾病,教師的工作是爲國家制造棟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老胖每天做的事是坐在門口的竹條板凳上打瞌睡,旁邊放一根手杖——這根手杖是從門前的大楊樹上撅下的一根枝幹,削掉樹皮,做成的一根有嬰兒胳膊粗的白條手杖,經過成年風吹雨淋的打擊,表面風化得接近她的肉色。她走路需要拄着這根手杖。夏天,上衣也脫了,不顧是否有傷風化,亂蓬蓬,髒兮兮的頭埋在胸前,長長一個下午就在她的“釣魚”中過去了,遠觀之就像一個肉球。

附近的年輕媳婦都不喜歡和她搭話,有時經過她門前,老胖打招呼:“還沒吃早飯?”“這時候推着車子去哪兒,去西邊的市場?”……她招呼時很殷勤,可年輕媳婦全裝作沒聽見,匆匆而去(對她好像無需序齒,也無需有禮貌)。大人的無視最容易增加小孩子的頑皮。老胖房子的西北角有一堆沙子,小孩子白天喜歡玩沙子,把沙子堆成一個小山,然後一拳從頂尖打下去,小山瞬間坍塌,這讓孩子們得到極大的樂趣。老胖看到小孩子玩沙子就不自在,不讓他們玩,說他們會把沙子弄的哪兒都是,擔心沙子會被小孩子偷回家,於是拄着手杖去攆他們。小孩偏愛和老胖搗亂,拽着她的手杖不鬆手,就在老胖用勁時,小孩一鬆手,她站不穩,跌個腳朝天,小孩子拍着手蹦跳着跑遠了。

老胖有幾個牌友,這幾個牌友與她年紀相彷彿,閒暇無事,常聚到一起打麻將消磨時光。打麻將本來是鄉下娛樂活動,老胖把輸贏看得至關重要。她的牌友像麻將張一樣,方方正正,她卻不然,只能贏不能輸。如果輸了,出牌時摔的麻將“噼啪”響,罵啞巴麻將,彷彿麻將的母親和祖母或外祖母都該爲她輸錢負責。太陽還老高就不打了,散場。“再打,房子非得賠進去”。她輸了錢,先欠着,口袋裏有錢也不掏出來。輸錢和借錢不同,麻將場上的輸錢是一本糊塗賬,沒幾天也就不了了之。要是她贏了,萬事大吉,即使太陽西沉,暮色降臨,飯菜上桌,她也不覺得晚。“天還早,不晚呢,再走一圈兒”就成了她的口頭禪。老胖牌風不好,逐漸,她的牌友也不來找她打牌。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她認爲打牌贏錢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她的生活也該由別人承擔。她自己說:“我一個老婆子,沒有進錢的門道,打牌贏點錢買幾個蘋果,添兩件衣服,有什麼不行啊?我又不偷不搶。”——“什麼人這是,贏得起輸不起。”沒人找老胖打牌,她就坐在門前的竹條板凳上,陪着她的是門前的大楊樹。

這棵楊樹真是一棵很大的楊樹,枝幹龍鍾,老葉婆娑。年紀最大的老者也說不準它的樹齡。抱起來雙手合不攏。門前有這麼大一棵楊樹的,少有。這棵樹給了老胖心理上的安慰,也提供了鐘錶的功能——觀察樹影來判斷一天的時間。她的`孫子曾給這棵楊樹的作用下過斷語:樹留着給奶奶做棺材的。然而,日復一日,老胖並沒有死,後來樹因礙了修路工程,砍掉了。

她的緊鄰是一對老夫婦,老太太以前是國小教師,老頭兒是工人,現在退休在家養老。他們都有退休工資,生活水平在本地很富足。老夫婦是一對和藹人,一輩子不曾與人紅臉吵架。前幾年他們每當改善生活,有時燉了牛肉,有時包了餃子,要麼喊來老胖,要麼給她送去,這樣,老胖也不時改善伙食,老胖宛如彌勒佛,大肚能容,來者不拒。可是她的大肚僅能容納別人的美食,卻容不得自己利益有一點兒損害。假如誰得罪了她或者她想找誰的麻煩,那麼她比強力膠水還黏人。有一回,鄰居家下水道排出的污水流到她門前,不知她是聞到污水的味還是自己身上散發的味(她幾乎不洗澡),一陣噁心,覺得難忍的晦氣,頓時怒從心上氣,破口大罵,恨不能把鄰居從家裏拉出來和她打架。附近的人都聽出她在罵她的鄰居,連上幾輩的死祖宗都帶出來了,只差把名字喊了出來。鄰居不慍不火,保持一貫的態度:不回覆,不吵架。反鎖大門。老胖人胖氣短,很快就罵累了,呼呼喘着氣。

第二天清早,天還處於混沌狀態,老胖繼續昨天的勝利,倚老賣老,一手拄着手杖,一手在空中揮舞着,彷彿她的罵在指揮交響樂,又像夏天的雷雨,一陣一陣。人們聽到粗糲的罵聲,驚異地心想:相處幾十年的鄰居,爲一點點小事,值得這樣興師動衆麼?以後還怎麼見面!有好心人去老夫婦家,勸慰道:“別放在心上,也別還嘴,她爲老不尊,全不要臉,就當作瘋狗在叫喚。”老太太氣憤說:“這不是瘋狗是什麼?我以前真沒看出來她原來是一條中山狼,她……。”老太太一時難以找到詞語來形容老胖,之後她堅定又看開地說:“罵就讓她罵吧,我也不去和她吵,看她罵到啥時候。罵到她沒意思,就不罵了。”老胖雖罵的興趣盎然,忻忻得意,可沒人接受她的挑戰,心裏反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空虛。

接下去的幾個星期,街道比任何時候都生機熱鬧,蠢蠢蠕動——每天早晨老胖站在門口罵一陣,好像要把一夜的污穢全部吐出來。可是她罵來罵去總是那麼多幾句,再也變不出新花樣。很快人們就見怪不怪。有一天她照常在門口罵,罵聲突然戛然而止。她罵的時間比往常短了很多,聽慣她的聲音的人覺得詫異,氣勢飽滿的聲音怎麼一下子停了呢?不去管它吧。後來路過她家門前的人發現老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原來她罵的時候一口氣沒提上來,昏死過去,當時沒人發現,錯過了最佳拯救時間,結果昏死成了真死,她把自己罵死了。

在老胖的喪事上,街鄰都來了,給了奠儀,本地俗稱份子。無論對她個人有何看法,死者爲大,喪禮時神情肅穆,哀思綿綿。

鄰居老夫婦來了沒有呢?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