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池塘處處蛙散文

麥收一過,天真的很熱了。網上說過,“華北地區開啓‘高烤’模式”,高溫38度,城裏的柏油、水泥路面可以烤熟雞蛋。這到底令我惦着家鄉,想起家鄉的水塘了。

夜半池塘處處蛙散文

小時候的家鄉不似這般缺水的。記得村子周遭都被池塘包圍着,只是我們不叫池塘,而是喚作濠坑,或者水濠的。

我們村叫倪家莊,一條小河溝從西北方5裏外的朱家莊流入,而後,貼着村北邊,宛轉流到村東,然後在東北角斜折向南,擦着村東邊,就一路向南,出村,流向3裏外的西白露村。這條小河溝相當小,狹窄處可以一跨而過;沒有名字,縣級地圖上也不見它的脈絡;不常流水,有時候三年五載也不見滴水,溝底便滋生出茂密的雜草來。然而,就是這條小水溝,卻串聯起大大小小七八個濠坑,也給我的兒時留下了清清楚楚的水的記憶。我在歌詞《夢裏的家》裏寫過:“清晨公雞叫,日落飛彩霞;鋤禾日當午,夜半池塘處處蛙。”那可是我兒時家鄉生活的真實寫照啊!

河溝不常流水,但濠坑裏整個夏天都是不缺水的。入夏以後,大雨就來了,家家戶戶房頂上的瓦口,像開足了的水龍頭,把雨水匯聚到大大小小的院落裏來;然後,又與院落的雨水匯攏,通過門洞底下的`水道,像潺潺小溪一般流到大街上;大街又把家家戶戶水道的小溪匯聚起來,在街道兩邊聚成溪流,流向村邊的濠坑。兩三場大雨一過,濠坑裏的水也就慢慢漲滿了。雨水大的時候,小河溝就會把七八個濠坑連接上,一個一個儲滿;要是雨水過大了,朱家莊的水也就會流下來,流到我們村,我們村的水也會儲滿濠坑後流向西白露。這個時候,伏天也就到了。

報道伏天到來訊息的,是濠坑邊茂密的樹葉子底下的“伏天兒”——一種跟知了模樣相像,但身型略小的蟬。它的叫聲是“伏天兒——伏天兒——”,而不似“知了——知了——”那般單調。水濠涵養着水分,也就自然滋潤了水邊的樹木,柳樹,楊樹,榆樹,洋槐,偶爾也可見到紅柳和紫穗槐的叢生的棵子。這些樹木或高大,或叢生,把水溝兩邊和水濠四面密密圍住,這便宛然形成一個天然的密閉游泳池。只要鑽過那樹叢,外邊就不容易看到裏面去,半大小子們就脫個精光,一絲不掛,大玩其“狗刨”。不瞞你說,我就是在水濠裏學會游泳的。

水濠很深,冬春沒水的時候,可以看到幾丈深的大坑小坑。難怪每年夏秋,家家戶戶都要千叮嚀萬囑咐那些半大小子們,不敢隨便去水濠裏去耍水。也是幾乎每年,都會傳來誰誰家的小子被水淹死了的噩耗。可是,到水濠去耍水的人還是沒有斷過。當然,耍水是偷着去的,只不過也一樣瞞不過狡猾的大人們,撒謊也不好使。大人會用指甲在你的胳膊上輕輕一劃,一道白白的劃痕就出來了,——這就是耍水的罪證!自然,一頓爆揍也就在所難免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教室是不敢用了,我們把課堂就搬到了村外的樹蔭下,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跟水濠天天接觸的理直氣壯的機會。呵呵,那可真是一個清爽的夏天!每天上午兩節課後,或者下午上課以前,我們班的男生們都是在水裏度過的。起初只會扶着岸邊瞎撲騰,到後來學會狗刨,經過兩三次嗆水和兇險以後,就可以橫渡縱貫二三十米寬窄的水濠了。

最好玩的是跳水。從高高的岸邊,遠遠地探向水濠的歪脖柳樹,是天然的跳臺。我們把身上塗滿泥巴,只留可以眨巴的眼睛,從泥水裏爬上岸,沿着一顫一顫的斜斜的樹幹,走到頂端、盡頭,然後一聲長嘯,撲通一聲跳將下來,濺起沖天的水花,咕咚咕咚沉到水底,再慢慢升到水面,甩一甩頭,抹一把臉,全身上下又恢復清爽,不留一點泥星。跳水不講究姿勢,也不追求翻騰,更不刻意旋轉,只是從高處騰空落下來,誰激起的水花大,誰就最牛。那才叫跳水呢!

還有一種代表夏天到來的物件,便是這水裏的蛙聲。只會呱呱叫的是癩蛤蟆,是不可以稱作“蛙”的。青蛙的叫聲連貫而高揚,清脆而悠遠,常常都是一隻叫喚,滿池塘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月朗星稀的夜晚,天高風清,萬籟有聲,滿池塘的青蛙都叫起來,或高亢悠揚,或低沉頓挫,咕咕呱呱,的的嘟嘟,你唱他和,此起彼伏,壓倒了蟬鳴,蓋過了蟲唱,也淹沒了敞開的門戶裏沉沉的鼾聲,整個村莊都在蛙鼓裏,進入悠悠的夢鄉。

最能叫的是“氣蛤蟆”,雨水越大,它就越多。伏天裏連綿不斷的雨水常常是晚上下過,白天就放晴了,農人會說:“晚上下了白天晴,打下糧食沒處盛。好年景呢!”這時候也是氣蛤蟆大量繁殖的季節。這種蛤蟆比青蛙個子小一半,但叫聲卻比青蛙洪亮得多,也很有特色。往往是兩隻配合,一隻叫“咕——”,另一隻應作“呱——”,而且不知疲倦,常常“咕呱——”“咕呱——”,一宿不絕。要知道,那可是滿池塘的咕咕呱呱呀,那是蛙們的大合唱,是真正的“聽取蛙聲一片”!氣蛤蟆很好抓,不及青蛙跳躍那麼迅捷。抓住它,翻轉過來,讓它肚皮朝天,然後用樹枝兒抽打它的肚皮,它就會憋住氣,一直把肚皮憋得鼓鼓的,變成一隻小皮球。

不知道何年何月,那些水濠彷彿一夜之間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新農村的幢幢嶄新的農舍,有的還是氣派的兩層小洋樓。小河溝也不見了,變成了水泥的路面,平坦而堅實。蟬聲,蛙聲,也慢慢變成遙遠的夢。

去年夏天,河北大雨成災,我們村也變成了一片澤國。災情不大,但一種奇怪的現象引起了村民們的注意。從西北方朱家莊來的水流,並沒有從村邊繞道而行,而是將西北角的幾戶農舍的院牆直接摧毀,然後順着水泥路面,原來的小河溝和水濠的方向,向東向南,出村,奔向西白露村。大水撤去,水泥路面下多處被掏空,泥土的縫隙裏,隨處可見白色的貝殼和褐色的螺殼。

近幾年,像華北地區的所有村莊一樣,我們村也嚴重缺水。小時候靠搖轆轤提水的水井早就不見了,村裏的高壓泵也多次更新加壓,加大功率,賴以生存的地下水位越來越深。這或許跟那些水濠的消失有關聯吧,我想。

家鄉的水濠不會再有了,也不知道家鄉的孩子們夏天到哪裏去耍水,夜晚人們還會不會再聽到那滿塘青蛙的大合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