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原文及賞析

原文: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原文及賞析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

悽悽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

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

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

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爲拙!

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

譯文

隱居茅舍掩行跡,遠與塵世相隔絕。

無人知曉來眷顧,白天柴門常關閉。

年終寒風正淒冷,天空陰暗整日雪。

側耳傾聽無聲響,放眼戶外已皎潔。

勁峭寒氣侵襟袖,粗茶淡飯常空設。

房中空蕩顯淒涼,竟無一事可歡悅。

千年古書皆閱覽,時時讀見古義烈。

高尚德操不敢攀,只想守窮爲氣節。

坦途大道若不走,隱居躬耕豈算拙?

我寄深意在言外,志趣相合誰識別!

註釋

癸卯歲:即晉安帝元興二年(403年)。癸卯,天干地支之一。從弟:堂弟。敬遠:即陶敬遠,陶淵明的堂弟兼表弟。其生平事蹟不詳,據陶淵明的《祭從弟敬遠文》可知,其人逝世於義熙七年(411年),年紀不過三十剛出頭(“年甫過立”)。他比陶淵明大約要小十五六歲。

寢跡:埋沒行蹤,指隱居。衡門:橫木爲門,指簡陋的居室。

邈(miǎo):遠。世:指世俗,官場。絕:斷絕往來。

顧盼:猶言看顧、眷顧。莫:沒有人。

荊扉(fēi):用荊條編成的柴門。

翳翳(yì):陰暗的樣子。經日雪:下了一整天的雪。

傾耳:側耳細聽的樣子。無希聲:沒有一點聲音。希:少。《老子》:“聽之不聞名曰希。”河上公注:“無聲曰希。”

皓(hào)已潔:已皓潔。副詞“已”插入兩個形容詞之間,是一種修辭方式。皓:白,明。

勁氣:猛烈的寒氣。

“簞(dān)瓢”句:意思是說,像顏回那樣一簞食、一瓢飲的日子也很難得,我(們)簞瓢常空,無食可陳於面前。簞瓢:即簞食瓢飲。簞:竹編的盛飯容器。瓢:剖開葫蘆做成的舀水器。

回:指孔子學生顏回。謝:辭絕。屢:經常。設:陳設。

蕭索:蕭條,冷落。空宇:空蕩蕩的房屋。形容一無所有。

了無:一點也沒有。可悅:可以使人高興的事情。

遺烈:指古代正直、剛毅、有高尚節操的`賢士。

謬(miù):誤,謙辭。固窮節:固守窮困的氣節。《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平津:平坦的大道,喻仕途。津:本義爲渡口,這裏指道路。苟:如果。由:沿看,遵循。

棲遲:遊息,指隱居。《詩經·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詎(jù):豈。

一言外:一言之外。一言:指上面四句話。外:意思是除四句話外還有很多的未盡之意。

契(qì):契合,指志同道合。別:識別。

賞析:

題中的癸卯歲,是公元403年(晉安帝元興二年),陶淵明三十九歲。先二年,公元401年(安帝隆安五年),淵明似曾出仕於江陵,旋丁母憂歸家。這首詩即丁憂家居時之作。敬遠是淵明的同祖弟,其母與淵明的母親又爲姐妹;先淵明卒,淵明有文祭他。文中可見兩人飢寒相共、志趣相投的密切感情。淵明這首詩借贈敬遠以自抒情懷。作詩當月,桓玄篡晉稱楚,把晉安帝遷禁在淵明的故鄉尋陽。這是一場政治上的大變局,詩是在這種背景下寫的。淵明不是對於世事無所動心的人,但處在當時東晉統治階級自相爭奪嚴重的險惡環境中,他只能強作忘情,自求解脫。解脫之道,是守儒家的固窮之節,融道家的居高觀世之情,但又不取儒家的迂腐,道家的泯沒是非。

“寢跡”四句,寫自己隱居家中,銷聲匿跡,與世隔絕,四顧沒有知己,只好白天把“荊扉”(柴門)長閉。“寢跡衡門(指陋室)”,並不是淵明本懷消極,是被黑暗世局迫成的。“邈與世絕”,實際是“絕”不了的;“邈”更難說,安帝就被禁近在咫尺的尋陽。複雜的情懷,堅苦的節操,“莫誰知”倒是真的,就詩篇來說,只把敬遠除外。這四句轉折頗多,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爲:“一意一轉,曲折盡致”。起四句敘事,接下去四句寫景。景有“悽悽”之風,“翳翳”之雪。“悽悽”來自“歲暮”,“翳翳”由於“經日”,輕淡中字字貼實。四句中由風引起雪,寫雪是重點,故風只一句,雪有三句。“傾耳”二句,千古傳誦,羅大經《鶴林玉露》說:“只十字,而雪之輕白虛潔盡在是矣。”查慎行《初白庵詩評》說:“真覺《雪賦》一篇,徒爲辭費。”《采菽堂古詩選》說:“寫風雪得神。”其妙處在輕淡之至,不但全無雕刻之跡,並且也無雕刻之意,落筆自然而興象精微,聲色俱到而痕跡全消,不見“工”之“工”,較後人一意鋪張和雕刻,能以少許勝多許。“勁氣”四句,緊承風雪敘事:寫寒氣侵衣,飲食不足,屋宇空洞蕭條,沒有什麼可娛悅的。一“勁”字備見凜冽之狀;“謝屢設”三字,以婉曲詼諧之筆寫窮困,尤饒達觀情趣;“了無”撇掃之詞,束上啓下。“歷覽”八句,議論作結:屋內外一片嚴寒(暗包政治氣候),事無“可悅”,唯一的排遣和安慰,只有借讀“千載書”,學習古代高人志士的“遺烈”;“遺烈”兩字,偶露激情。“高操”兩句,又出以詼諧,掩抑激情。有人說這是諷刺當時受桓玄下詔褒揚的假“高士”皇甫希之之流,實際上還包含作者不願爲司馬氏與桓氏的爭奪而去殉“臣節”的意思;假高、愚忠,俱不屑爲。“固窮”自守,本無以此鳴高之意,故自嘲此節爲“謬得”。詼諧中表現了堅貞與超脫的結合,正是前面說的對於儒道精神很好的取捨與結合:是非不昧,節行不辱,而又不出於迂拘。仕進的“平津”(坦途)既不願再走,那麼困守“衡門”,就不自嫌其“拙”了;不說“高”,又說“拙”,正是高一等,超一等。“寄意”二句,才寫到贈詩敬遠的事,說“寄意”於“言外”,只有敬遠能辨別此心“契合”之道,歸結詩題,又露感慨。黃文煥《陶詩析義》說這八句,轉折變化,如“層波迭浪”,庶幾近之;但更應該說這“層波迭浪”表面上竟能呈現爲一片寧靜的漣漪。

此詩前半敘事、寫景,後半議論,俱以情滲透其中。儘管事寫得很簡潔,景寫得傳神入化,議論很多;但終以情爲主,而情偏沒有直接表露。把悲憤沉痛和堅強,變成閒淡樂觀和詼諧,把層波迭浪變爲定流清水,陶詩的意境,自然達到了極頂的深厚和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