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詞作賞析

生平簡介

朱敦儒詞作賞析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號巖壑,又稱伊水老人、洛川先生,河南(今河南洛陽)人。早歲隱居故里,志行高潔,有朝野之望。徵召爲學官,固辭不就。南渡初,流寓兩廣,居南雄州。紹興五年(1135)賜進士出身,爲祕書省正字,尋兼兵部郎官。後被劾罷官,退隱嘉禾。晚年依附秦檜,任鴻臚少卿,爲時論所譏。檜死,亦罷廢。紹興二十九年卒,年七十九。《宋史》有傳。著《巖壑老人詩文》、《獵較集》已佚。詞集有《樵歌》(一名《太平樵唱》)三卷。

●念奴嬌

朱敦儒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

照我藤牀涼似水,飛入瑤臺瓊闕。

霧冷笙簫,風輕環佩,玉鎖無人掣。

閒雲收盡,海光天影相接。

誰信有藥長生,素娥新煉就,飛霜凝雪。

打碎珊瑚,爭似看、仙桂扶疏橫絕。

洗盡凡心,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

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詠月詞。

開篇“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以問句起。這份奇麗“月上柳梢頭”的景象恰是躺柳下“藤牀”納涼仰看天宇者才能產生的幻覺:“翠柳”伸向天空,而“明月”不知不覺便出現了,如同被推上去一樣。加之月夜如水一般的涼意,更會引起美妙的幻想,於是納涼賞月的詞人飄飄然“飛入瑤臺瓊闕”。“霧冷笙簫”以下寫詞人憑幻想飛入月宮後所聞、所見及所感。這裏霧冷風輕,隱隱可聞“笙簫”,和仙子的“環佩”之聲,大約她們正隨音樂伴奏而飄飄起舞吧。然而“玉鎖”當門而“無人掣”,說明月宮清靜,不受外界干擾,原本打算尋聲暗問的詞人不覺感到悵然。回顧天空,是“閒雲收盡”,海光與月光交映生輝,煉成一片令人眩惑的景象。

過片:“誰信有藥長生?”則針對關於月宮的傳說,抒發自己的見解。據說有玉兔搗藥,這藥可以使人延壽的。然而“長生”的念頭,只不過是世俗的妄想。月中,只有“素娥新煉就”的“飛霜凝雪”而已,並沒有什麼長生不老藥。詞人看來,人間那些“打碎珊瑚”之類的誇豪鬥富之舉,遠比不上賞玩月中枝葉扶疏的仙桂來得超凡脫俗。“打碎珊瑚”出於《世說新語。汰侈》石崇和王愷鬥富的故事,這裏信手拈來,反襯月中桂樹之可愛,自然愜意。作者通過如此清空的筆墨,勾畫出一個美麗、純潔、沒有貪慾的境界。這裏,他兩袖清風,“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感到凡心洗盡,有脫胎換骨之感。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月下的夢,儘管美麗動人,卻又無從對證,只能自得於胸懷,不可爲俗人說。故結雲:“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深沉的感喟和對塵世的深切厭倦見於言外。

這首詞寫藤牀上神遊月宮之趣,其間融入了月的傳說,其境優美清寂,塑造了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似乎有意與充滿烽煙勢焰的人間對立。故前人或謂其爲“不食煙火人語”。

●臨江仙

朱敦儒

直自鳳凰城破後,擘釵破鏡分飛。

天涯海角信音稀。

夢迴遼海北,魂斷玉關西。

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

今春還聽杜鵑啼。

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朱敦儒詞作鑑賞

此詞約作于靖康之變後十四年。詞中對離情別緒的抒寫中,寄寓了沉痛的家國淪落之感,是一曲深沉的時代哀歌。作者個人身世中寄託亡國之悲,集中描寫一場巨大的事變對一個普通家庭的毀滅以及當事者這場災難中產生的心靈感受,反映了整個時代的大悲劇,這就大大地開拓了詞境,賦予它廣闊的社會現實意義。

詞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從金兵攻佔汴京寫起。“直自鳳凰城破後”,指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被佔。鳳凰城,漢唐長安的美稱,以漢長安城中有鳳凰闕得名(見《三輔黃圖》),這裏借指宋都。“擘釵破鏡分飛”,喻夫妻離散。“擘釵”,出自白居易《長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而“破鏡”一事,則見孟棨《本事詩。情感》“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之家,斯永絕矣。倘情緣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鏡,人執其半“以”直自“句起,一上來就暗示汴京失守之前,主人公生活平靜,家庭團聚,十分美滿。但作者又把這一切都推到幕後,只從美好事物的消失寫起,便極大地調動了每一位讀者的想象力,使他們不能自己地去尋味那些沒有寫出來的、與現實形成強烈對照的往事。這就是前輩詞論家所說的”掃處即生“之法,使全詞從開頭便抓住了讀者。

同時,就前後的關係而言,這首句詞又明確交待了次句“擘釵破鏡”的緣由。“擘”與“破”,都是使動詞,這就是說,釵非自擘,鏡也非自破。而“分飛”二字,又遞進一層,暗示着這場離散的程度,併爲下文埋下伏筆。從用典上來看,唐玄宗與楊貴妃之“擘釵”,徐德言與樂昌公主之“破鏡”,皆因戰亂所致,作者用來反映主人公靖康之難中的遭遇,可謂妙合無痕。

“天涯海角信音稀”句是對分飛作進一步的闡發。親人離散於天涯海角,無由尋覓。金兵攻下汴京後,許多人拋妻別子,流落江南,這位主人公也是如此。那一江之隔,竟他心中引起天涯海角的感受,其中所包含的歷史內容是很豐富的。正是金兵的進攻,才生生將親人拆散,而這條江便有了萬水千山的分量。因此,“天涯海角”雖是極言之,卻蘊涵着相當的歷史真實。“信音稀”,實際上是說音訊全無。

“夢迴遼海北,魂斷玉關西”是主人公對親人所之處的揣想。遼海,泛指遼東濱海之地,亦即上句的海角。玉關,即玉門關,今甘肅敦煌縣西北,亦即上句的天涯。這兩句雖都是借遼遠的邊關,表現主人公對親人流落的焦慮,其中卻又有賓主。金兵攻宋是從遼海而來,他們常把所擄的宋朝臣民帶回去爲奴。因此,作者的重點是指遼海,玉關不過是陪襯而已。此處,作者將樂府詩簡質的交待性描寫,轉化爲一種帶有濃厚浪漫色彩的夢境,超越了時間與空間,超越了主體與客體,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展現了主人公愛情的真摯和執着。同時,這兩句也使作品的思想意蘊昇華。因爲,現實生活中,主人公回不到北方,更找不到親人的蹤跡,而這一切,他都藉助夢境加以實現,實際是對現實的一種變相抗爭。再者,“魂斷”的描寫也有着很深的涵義。作爲凝聚度很高的抒情詞,作者不可能對主人公所牽掛的情事作詳細的交待,但是,他卻暗示了主人公對親人處境的深深憂慮。

詞上片寫離別的痛苦,下片則寫對重逢的嚮往。

過片“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承上啓下這裏的星,顯然是指牽牛和織女。那傳說中的牛郎、織女的一年一度的天河會,雖然算不得美滿,可比起自己,卻是強過百倍。對比之下,主人公當然會更加體會到這漫長的十四年,是多麼堅固,多麼難以消磨。盼來盼去,望穿雙眼,仍是“不見人歸”。那麼,“人歸”二字,究竟屬誰?是指親人來到自己身邊呢,還是指自己歸回北方,與親人團聚?顯然是後者。因爲主人公明白,大河有水,小河不幹,只有收復了失地,彼此才能結束流離生活,回到故鄉,重新團聚。而以“如何”領起的這一問句,浸透着他個人的失望,也浸透着一個民族的失望。

“今春還聽杜鵑啼”一句飽含着他十三年來,年年希望又年年失望的無限辛酸。新的一年,籠罩他心頭的陰影仍是那樣沉重。那杜鵑啼聲,以其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意象中所特有的悽切悲苦的含義,宣告了主人公所遭受的又一次打擊。一個“還”字,貫穿了過去與現,交織着年年期望中的等待和等待中的失望,又對以後的狀況作了一定的暗示。這句看似覺平常,實則出筆極爲沉重,有千鈞不敵之力。

作者最後寫下了“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二句作爲全詞的結尾,也作爲對作品整體感情的概括。“塞”字,承上遼海和玉關。“塞雁”可以是眼前之景,作者對此觸物起興。作爲一種年年準時經過的候鳥,寒雁能克服一切大自然的障礙,勇敢地向目的地進發,相形之下,主人公由衷地感到人不如雁。而中國古代傳統上有着魚雁傳書的傳說,因此,雁就又帶有雙關意味,暗承前“天涯海角信音稀”一句。十四年來,他一次次地關注着那邊塞飛來的大雁,焦急地等待着親人的消息,而時光不斷地飛逝過去,結果仍是“信音稀”。寫到這裏,連“魚雁傳書”這樣美麗的幻想也不復存了,可見現實是何等的殘酷。詞人看來,人的重逢固然最好,即便能夠“信音”相通也聊可慰藉,而現,二者都成了泡影,那麼,主人公的心情不得不較之過去任何時候更爲沉重了。

這首詞的妙處於將十四年間國破家亡,到處流浪的種種切身經歷濃縮於一瞬,集中筆墨描寫戰亂時最富表現力的一段。此詞不僅拓展詞這種文學樣式的表現範圍,而且小中見大,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大悲劇,其意義不可等閒視之。

●水龍吟

朱敦儒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爲吳山留顧。

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

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

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

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

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

但愁敲桂棹,悲吟《樑父》,淚流如雨。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詞爲作者三卷《樵歌》之一,作於金兵南下,詞人初離洛陽時。境界深遠,詞句間有報國不得之悲慨,不以閒適爲之調,是《樵歌》中獨樹一幟的作品。

上片寫船上所見,進而抒發身世感慨。放船千里,凌波踏浪,並不是爲了登山臨水,放浪形骸。“放船”本身,意味着詞人心嚮往之的閒適生活的被迫結束,心情之沉重不難想見,因而即便是嫵媚的江南青山也難以使他心馳神往,而只是稍稍流眄顧盼而已。“雲屯”三句進一步寫天上與江中的情景。“水府”,古代星名,主水之官。所謂“雲屯水府”,是說雲層聚集水府星附近,是天將下雨的徵兆。再看滔滔江水,如隨水神奔走,與衆水一起東注入海。天空高遠,卻雲垂垂而欲雨;江面空闊,而波翻浪涌,逝者如斯。

詞人的心旌不禁爲之曳,不覺生出了一種鬱悶之情與茫然之感,上片抒寫的重點也就隨着轉到了對自己身世的感念上。現實的動亂打破了詞人的好夢,回首往事,自不免有南柯夢短的傷感。但他主要的感受卻於嘆惋時光的流逝,有烈士暮年之悲。“壯心偏感,年華將暮”的感情深處,暗藏着故國難返的深沉悲愴。

過片以“回首”領起,這已不再是站個人立場上回望逝去的歲月,而是站民族立場的高處北望硝煙瀰漫的中原,正面發出了對於救國英雄的呼喚。“問人間、英雄何處”的疑問中,既有着對於英雄的渴求,也有着對於造成英雄失志時代的詰問,意味十分深遠。以下引用三國故事,說諸葛亮奇謀報國,仍不免齎志以沒,隱喻自己雖有長才也難有機會施展。

又說到東吳敗亡的歷史教訓:吳主孫晧憑藉長江天險,且有“鐵鎖橫江”,但還是未能擋住西晉王濬衝浪而來的戰艦,落了個可悲下場。這裏可以隱約看出詞人對南宋小朝廷的擔憂。寫諸葛亮,寫孫晧,是以歷史爲鏡子,從對面映照現實,這就使詞人的憂憤更具有歷史的縱深感。結尾寫自己“愁敲桂棹,悲吟《樑父》,淚流如雨”,正是融合了家國不幸之後悲痛難已的表現。“愁敲桂棹”三句,是說敲擊船槳打拍子,唱着悲悽的《梁父吟》,淚水滂沱。這幾句以“但”字拍轉,以“愁”、“悲”等字點染,以“淚流如雨”的畫面作結,極見詞人悲憤之深廣與無力迴天的無奈。

這首詞既體現了詞人創作風格中的豪放剛健,又見出詞人創作功力之深厚。全詞以紀行爲線索,從江上風光寫到遠行的感懷,由個人悲歡寫到國家命運,篇末以“愁敲桂棹”回映篇首的“放船千里”。中間部分,抒情、議論並用,抒情率直,議論縱橫,視野又極開闊,“千里”、“九江”盡收筆底,往古來今俱望中,感情極痛快卻極沉着,不避用典而仍明白如話。

●臨江仙

朱敦儒

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雲。

塵勞何事最相親。

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

世間誰是百年人。

箇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臨江仙》是朱敦儒後期作品。詞中曠遠清淡的心境描繪,樸素無華的措辭用語,都流露出離亂時代士大夫所特有的清逸與超脫,語淡而味永。

開篇二句如從肺腑流出:“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雲。”作者一生寄情山水,從隱居、出仕、罷官、歸隱,這一人生曲折的歷程,使他看透了人間的憂患。本來自己無意於官場,以布衣嘯傲山水間,但最後卻因做官而被誤解、譏諷,這豈不是“一場顛倒夢”嗎!他一首《念奴嬌》詞中寫道:“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看透虛空,將恨海愁山一時挼碎。”這完全是看透紅塵、超然物外的思想,因而才產生人生“恰似浮雲”的省悟。他《沙塞子》中也說過:“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如秋雲。”南宋國勢哀敗、政治混亂的社會環境中,他被官場的流言所挫傷之後,產生這種心理狀態是不奇怪的。接着,他以“婉麗清暢”的筆調,抒寫一涌而出的思緒,“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詞人借對時間流動的描寫來呈現感情的變化,“朝”與“夜”、“過臘”與“逢春”的轉化,體現了時間由短暫到悠長。前者表現了世俗的勞累忙碌,從“朝”到“夜”,着一“忙”字,連接朝、夜的往還相續,日日如是,生活毫無實際價值;後者則表現了韶光的流逝,臘月之後,春天又來臨了。但世俗的奔忙中,“何事最相親”呢?面對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作者心潮起伏。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是前面思潮起伏的繼續和深化。“流水”與“飛光”,是藉以影射時間的流逝,人事變遷的迅速:“滔滔”與“忽忽”,是以水流之勢及太陽西墜匆匆的景象,形容流年的短暫:“無住處”與“西沉”寫流水奔流永不停息,紅日西附何等快速!作者對客觀世界的體驗中,驟生一種空虛的失落感,他反覆用不同的景況顯示着貌似平淡而內蘊卻是複雜、激動的思緒,因此,發出“世間誰是百年人”的喟嘆,進而引出結拍“箇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宋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載:“朱希真致仕居嘉禾,詩詞獨步一世。秦丞相欲令教秦伯陽作詩,遂除鴻臚少卿。或作詩云:”少室山人久掛冠,不知何事到長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一位飽經滄桑的山林老人心中沒有多少委屈和悲傷!還是宋高宗說得好:”此人聯用橐薦以隱逸命官,置之館閣,豈有始恬退而晚奔競耶!“朱敦儒難言的心事正如周必大所說,”其實希真老愛其子,而畏避竄逐,不敢不起,識者憐之。“(《二老堂詩話。朱希真出處》)凡此種種能言或不能言之痛,融匯成一句”箇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箇中“即”此中“、”這其間“之意,”須著眼“是指他所注意的事。這一句的意思指的是他一生的立言行事,他的曠達隱逸的胸襟,世事浮雲,塵勞俗務,不須計較,所應注意的,僅於自己立身處世的態度而已,即”認取自家身“就行了。結拍兩句是以一種閒談的筆觸,抒寫詞人飽經風霜之後所產生的思想反應說不管人世間的複雜與無情,不管世俗對他情感上的傷害,只要認取自身的立足點就行了。

這首詞是作者歷經滄桑,看破紅塵之後,“勉作曠達狂之語,用以自解”(薛勵若《宋詞通》)。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較爲普通的社會心態。

●水調歌頭·淮陰作

朱敦儒

當年五陵下,結客佔春遊。

紅纓翠帶,談笑跋馬水西頭。

落日經過桃葉,不管插花歸去,小袖挽人留。

換酒春壺碧,脫帽醉青樓。

楚雲驚,隴水散,兩漂流。

如今憔悴,天涯何處可銷憂。

長揖飛鴻舊月,不知今夕煙水,都照幾人愁。

有淚看芳草,無路認西州。

朱敦儒詞作鑑賞

此詞作于靖康之變後詞人飄離異鄉之時,詞中追念往事,對一位青樓女郎寄予真摯的眷戀之情,將家國之痛表現得深沉委婉,悽切動人。

起首兩句追憶往昔,筆勢不凡。五陵本是西漢前期五位皇帝的陵墓,地處渭水北岸,距都城長安不遠;當初四周居住着許多豪門大戶,子弟習尚奢縱。後代詩文遂引爲典實。本詞借“五陵”以指作者故鄉名城洛陽,意點染奢華豪縱的氣氛,以映襯風流少年的俊爽形象。《樂府詩集》有《結客少年場行》,題解引《樂府廣題》雲:“按結客少年場,言少年時結任俠之客,爲遊樂之場,終而無成,故作此曲也。”詞中“結客”二字即從此出。此處雖借鑑古人,而自抒懷抱,自具面目。首兩句定下基調,下文分三層寫開。

“紅纓翠帶,談笑跋馬水西頭。”兩句承前“結客”句來,寫朋儕相與之歡,並騎馳縱之遠,筆墨極簡省,而郊次春遊時那歡暢自恣的場面連同遊人的神情卻表現得淋漓盡致。接下來是歸途中的一個小插曲:薄暮時分,詞人和他的友伴們頭戴鮮花,打馬朝城裏走來,經過桃葉渡時,酒肆的美人上前相邀。句中“桃葉”是“桃葉渡”的省稱,地今江蘇南京市秦淮河畔,這裏是借指遊冶的場所。“不管插花歸去,小袖挽人留”,用倒裝句式。“不管”的主語“小袖”置後,以突出人物。“不管”二字寫出女子挽留之真誠與執着,是着力之筆,爲下片抒寫自己的戀情設下伏線。

上片第一層極寫其豪俊氣概,第二層則表現其兒女柔情,亦豪曠,亦纏綿,一位風流少年的形象活脫脫如目前。“換酒春壺碧,脫帽醉青樓”二句又起一層,筆墨酣暢淋漓。上句之“春壺碧”,暗寫紅粉情意,有“吳姬壓酒勸客嘗”的意境。結句有力突現了詞人自家醉臥青樓的形象:開懷豪飲,至酒酣耳熱之際,竟至脫帽露頂,可見暢快之至,亦不羈之至了。到了此處,一天的遊春之樂達到高潮,作者的豪興也盡情寫出。整個上片選取最能表現早年生活風貌的驟馬遊春一幕來敘說,筆調歡快明朗,化前人意境於不知不覺間,妙合無限。

過片三句,詞意陡轉,由昔入今,以精煉的語言概括出突如其來的家國變故。“楚雲”詩詞裏常與女子相關,如張謂詩句:“紅粉青娥映楚雲”(《贈趙使君美人》)。“隴水散”用樑鼓角橫吹曲《隴頭流水歌》“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句意。《古今樂錄》引《辛氏三秦記》曰:“隴渭西關,其陂九迥,上有清水,四注流下。”此中含隱着對那位青樓女的依依別情。語調沉重,悲思噴涌,“驚”、“散”二字帶出作者受到震動、無限哀愁的神態,是很醒目的。

以下兩句,不假外物,直抒胸臆,充滿哀極痛極的勃鬱之氣。“如今憔悴,天涯何處可銷憂。”這近乎絕望的哀號,情感特強,因爲是緊接前面力度很高的三句而來,故沒有直白淺露之感,是感情凝聚、充積以至於傾瀉的自然過程。“何處”二字已見出愁懷難遣,欲告無人的苦楚。於是詞人矚目於“飛鴻舊月”。飛鴻可捎來故人的音訊?明月曾是往日生活的見證人,如今可願傳去心中的思念?它們把人的心緒帶向遙遠的故國,又觸發物是人非之慨。此刻,作者想到的.不僅僅是個人私情,他由個人的不幸遭遇聯想到同懷國破家亡之恨的大衆。所以說,“不知今夕煙水,都照幾人愁”兩句表明他多少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始終連接着民族的興亡,面前經歷的是一場悲劇。這樣,詞的意境有了拓展。

結句收縮全篇的悲愁思緒,顯出“無垂不縮”的功夫。“有淚看芳草,無路認西州。”西州,當是用羊曇事。《晉書。謝安傳》載,羊曇爲謝安所重,謝安扶病還都時曾過西州門,“安薨後,(羊曇)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大醉,不覺至州門,痛哭而去。”詞用此事,當有懷想謝安之類賢相、慨嘆當世無人之意。南渡以來,朱敦儒無日不思念金人的統治下的故土,牽掛天各一方的親朋。可是,淚眼所見,只有遠接天際的芳草牽惹人的情思,而西州路遙不可接。

這一結句亦景亦情,以沉痛之筆點活全篇,並使整體意境蒼勁高起,讀來似覺其千鈞之力。

●念奴嬌

朱敦儒

晚涼可愛,是黃昏人靜,風生蘋葉。

誰做秋聲穿細柳?

初聽寒蟬悽切。

旋採芙蓉,重薰沉水,暗裏香交徹。

拂開冰簟,小牀獨臥明月。

老來應免多情,還因風景好,愁腸重結。

可惜良宵人不見,角枕爛衾虛設。

宛轉無眠,起來閒步,露草時明滅。

銀河西去,畫樓殘角嗚咽。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悼亡詞,寫得深曲婉轉,語淡而情深,是見作者之詞品頗高。

開頭“晚涼可愛”一句領起了上片詞意。經過炎熱的夏天,到了初秋夜晚,有些涼意,頗爲喜人“是黃昏人靜,風生蘋葉。”夜深人靜之際,習習的涼風吹來,使人鬱悶之感全消,就是這個可愛的晚涼之夜,勾引起詞人對往事的回憶。“風生蘋葉”本於宋玉《風賦》“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苹之末”的文句。

“誰做秋聲穿細柳?”這個反詰句式,顯出了詞情的波瀾,表現出傾聽的神情,穿過細柳傳入耳鼓的是寒蟬鳴叫的悽切之聲。“寒蟬悽切”原爲柳永著名詞篇《雨霖鈴》的首句,此句斷斷續續的蟬聲,引起了詞人的“悽切”之感,似乎更深切地反映出他蘊蓄內心深處的悲涼情緒。“旋採芙蓉,重薰沉水,暗裏香交徹。”是虛寫,重化用古代詩句抒發情懷。《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涉江採芙蓉》:“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慾遺誰?所思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末兩句尤切合詞人的境遇,不同的是彼爲生離,此爲死別。南朝劉宋時期的樂府民歌中有一首是:“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這首詩是用香和爐的密切關係來比喻男女情愛的。此處詞人偏寫沉香猶存,山爐已杳。接着道“拂開冰簟,小牀獨臥明月。”“獨臥”一詞裏隱含着酸楚,透露出悼亡的詞旨。

過片“老來應免多情,還因風景好,愁腸重結。”先盪開一筆,說自己已經老了,本該不再多情了吧。

但詞人身世坎坷,縱不多情,也會多思啊。他原籍洛陽,青年時期,志行高潔,不樂仕進。宋欽宗靖康年間,曾被召至汴京,將任爲學官,他推辭說:“麋鹿之性,自樂閒曠,爵祿非所願也。”固辭還鄉里(《宋史。文苑傳》)。及金兵攻陷京都,他攜眷屬避亂南下。

可以設想,他的夫人和他是患難與共,伉儷情深。他《昭君怨》一詞裏,寫他喪妻以後,“淚斷愁腸難斷,往事總成幽怨。幽怨幾時休?淚還流!”又一首《驀山溪》詞裏說:“鴛鴦散後,供了十年愁;懷舊事,想前歡,忍記丁寧語!”這些都反映出他們夫婦之間的篤厚感情。而喪偶以後的幽怨愁思,又是百計難遣。這月白風清之夜,恐怕更難怎能免除“多情”了當他一個人孤孤單單臥冰簟上的時候,他的幽情苦緒汕然而生:“可惜宵人不見,角枕爛衾虛設。”他把無限的哀思凝縮這兩句裏,成爲全詞的警句,看來似乎無典,實際上是化用《詩經·唐風》裏的詩句,渾然無跡,可以看出他的善於融化古代詩句的才情。“宛轉無眠,起來閒步,露草時明滅。”從這幾句裏,可以看出他心緒不安,想盡力排遣,然而“此情無計可消除”,他徘徊往復,不覺得玉繩西轉,已近黎明,徘徊愈久,情思愈苦。“畫樓殘角嗚咽”,殘角的嗚咽聲,是他所賦予殘角的心聲,與上片的“寒蟬悽切”遙遙相應。由“悽切”到“嗚咽”,反映出他從黃昏到黎明間哀思的發展。

這首詞通過對秋夜景物的點染,表達出詞人的情意,以景語始,以景語終。同時詞人又巧妙地化用古代詩文,自然貼切,已臻化境。

●鷓鴣天

朱敦儒

唱得梨園絕代聲。

前朝惟數李夫人。

自從驚破霓裳後,楚秦吳歌扇裏新。

秦嶂雁,越溪砧。

西風北客兩飄零。

尊前忽聽當時曲,側帽停杯淚滿巾。

朱敦儒詞作鑑賞

據考,此詞是作者專爲北宋末年汴京名妓李師師所作。唐玄宗曾選樂工三百人及宮女數百人居宜春北苑練習歌舞,亦稱梨園弟子。

詞起首二句“唱得梨園絕代聲,前朝惟數李夫人”,意謂能得唐代梨園之遺聲,歌藝絕妙,無可倫比的只有“前朝”的李師師了。“前朝”,前任皇帝位的時期,這裏指宋徽宗時。民間傳說師師曾被召入宮中,封爲瀛國夫人,故人們都習慣尊稱爲李夫人。南宋初年,人們談到李師師總是與徽宗皇帝的昏庸荒淫致有滅亡的慘痛歷史教訓聯繫起來。師師是令人同情的。當靖康元年正月,北宋國勢危急,以欽宗爲首的統治集團接受了金人議和退兵的條件,爲繳納金人的鉅額金帛汴京城內大肆蒐括,師師被抄家。第二年北宋滅亡了,徽宗和欽宗被俘北去。李師師同中原許多居民一樣,歷盡艱辛逃難到了江南。作者即是湖湘與之偶遇有感,才寫下了這首詞。劉子翬《汴京紀事》詩云:“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板無人識,一曲當時動帝王。”可見南宋初年師師確實湖湘一帶,隱姓埋名,依舊賣藝爲生。“自從驚破霓裳後,楚奏吳歌扇裏新”二句正面表述了師師靖康之際的遭遇。“霓裳”指唐代宮廷的“霓裳羽衣舞”。白居易《長恨歌》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即指唐玄宗與楊玉環的驕奢淫樂致有安史之亂。安史之亂和靖康之變,歷史教訓方面有某種相似之處,所以詞人借“驚破霓裳”以喻北宋滅亡。“自從驚破霓裳後”,師師生活發生劇變,忽然失去皇帝的寵幸,再度流落民間賣藝。歌妓們演唱時以曲名書於歌扇,由聽衆點唱,所謂“歌盡桃花扇底風”即唱完扇上列出之歌曲。詞的上片以“前朝”、“驚破”、“扇裏新”等詞語表示師師生活變化的軌跡,概括了她一生的命運。師師的命運又暗與北宋滅亡的命運有着聯繫。

詞的下片突出表達作者悲痛感慨之情。過片以虛寫而製造了悲傷淒涼的抒情氛圍。“秦嶂雁,越溪砧”是指北方南飛的雁唳和南方婦女的搗衣聲。這兩種聲音寂寞的夜裏都會給客寄他鄉的人以悲傷淒涼之感,真是:“雁已不堪聞,砧聲何處村”。朱敦儒與李師師都同是流落南方的北客。當西風蕭瑟的秋夜,詞人不禁感到他與師師都象落葉飄零的身世了。這兩位飄零的北客異鄉萍水相逢,流落的命運使他們產生相互的同情。所以當詞人酒席之前忽然聽到熟悉的師師所唱的“當時曲”,恍然確知這就是“唱得梨園絕代聲”的李夫人時,對師師的同情,和自己國破家亡、倉皇避難的傷痛,一齊迸涌出來。“側帽”,冠帽歪斜,表示生活潦倒的頹放之狀:“停杯”表示心情異常激動,痛苦情緒無法排解。這很形象地傳達出了當時作者的心情,他激動感慨得“側帽停杯”,掩面痛哭。

朱敦儒這首小詞低迴宛轉深切感人。它以反映歌妓李師師的不幸遭遇並表示對她的同情,從側面接觸了靖康之變的重大歷史題材,表達了士大夫深沉的悲痛和愛國的情感。

●臨江仙

朱敦儒

信取虛空無一物,箇中著甚商量。

風頭緊後白雲忙。

風元無去住,雲自沒行藏。

莫聽古人閒話語,終歸失馬亡羊。

自家腸肚自端詳。

一齊都打碎,放出大圓光。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臨江仙》以禪語入詞,通篇說理,貴理趣之通脫,有一種虛空之美。

上片以形象描寫來闡釋佛家教義。“信取”兩句拈出了萬緣皆空的話頭叫破全章題旨。“信取”,即相信上了的意思。“取”字助詞,意近於“得”。“虛空”,佛學名詞,本指無任何質礙可以容納一切色象的空間,這裏有四大皆空的意味。既然大千世界不過是廓然無物的空幻之象,那麼塵世上的是非功過又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呢?“風頭”三句緊承上意,以取類比象的手法對題旨加以形象的說明。風兒一陣猛吹,白雲隨風飄蕩,看來好不熱鬧。殊不知這風和雲並沒有動和靜、行和止的變化,人們眼中所見的不過是衆生所妄見的幻象而已。這就是上片所包含的意蘊。

過片以後徑直大發議論,文意一跌,別起波瀾。

“莫聽”兩句是對昔賢論述的批判與否定。這裏用了兩個典故:“失馬”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之意,典出《淮南子》:“亡羊”即亡羊補牢,語出《戰國策》。朱敦儒看來,不論你怎麼說,羊畢竟丟了,馬畢竟跑了,一切雄辯,無濟於事。作者心目中,這種得失禍福轉化論,並沒有超越個人利害,乃是一種執妄之見,因而只能是一種不足取的“閒話語”而已。那末,什麼纔是詞人所認可的正確的態度呢?經過前面一番破立之後,由正而反而合。“自家”三句就是作者所開出的超度苦厄之方。自己的心腹事,應由自己來審度處置,不要被古人的議論所桎梏,不要聖賢的書籍中去尋求慰藉。只有打翻一切陳言與說教,跳出三界外,不五行中,才能悟得真知,超凡成佛。“大圓光”,指佛菩薩頭上的祥光。大乘教義認爲衆生皆可成佛,一切覺行圓滿者都是佛。試圖從佛家的經義中求得精神的解脫,這就是作者此詞所表述的意蘊。

此詞首以虛空立意,一氣旋折,直貫篇末,而與“放出大圓光”相綰合,筆意綿密,頗見作者之功力。

●西江月

朱敦儒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

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

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小詞以散文語句入詞,表現了詞人暮年對世情的一種徹悟,流露出一種閒適曠遠的風致。起首二句“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是飽含辛酸的筆觸。這兩句屬對工暢,集中地、形象地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的認識。“短如春夢”、“薄似秋雲”的比喻熨貼而自然。接下來,筆鋒一轉,把世事人情的種種變化與表現歸結爲“命”的力量。“原來”二字,透露出一種無可如何的神情,又隱含幾分激憤。強大的命運之神面前他感到無能爲力,於是消極地放棄了抗爭:“不須計較苦勞心”,語氣間含有對自己早年追求的悔意和自嘲。“計較”,算計之意。這兩句倒裝,不只是爲了照顧押韻,也有把意思的重點落下句的因素。情調由沉重到輕鬆,也反映了詞人從頓悟中得到解脫的心情。

“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詞人轉而及時行樂,沉迷於美酒鮮花之中。“幸遇”、“況逢”等字帶來一種親切感,“酒好”、“花新”則是愉悅之情的寫照。“三杯”、“一朵”對舉,給人以鮮明的印象。

上下文都是議論,使得這屬對工巧的兩句尤其顯得清新有趣。着墨不多,主人公那種得樂且樂的生活情態活脫脫地展現出來。結語兩句,雖以“片時歡笑且相親”自安,然而至於“明日陰晴未定”,則又是天道無常,陷入更深的嘆息中了。“且”是“姑且”、“聊且”的意思。“陰晴未定”是感嘆世事的翻覆無定,或許還有政治上的寓意。下片末句與上片“萬事原來有命”句呼應,又回到“命”上去了,由此可見作者的生活態度是強作達觀而實則頹唐。

●鷓鴣天·西都作

朱敦儒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

幾曾着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朱敦儒詞作鑑賞

此詞系作者從京師返回洛陽後所作,故題爲“西都作。”該詞是北宋末年膾炙人口的一首小令,曾風行汴洛。詞中,作者以“斜插梅花,傲視侯王”的山水郎自居,這是有深意的。據《宋史。文苑傳》記載,他“志行高潔,雖爲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年間,欽宗召他至京師,欲授以學官,他固辭道:“麋鹿之性,自樂閒曠,爵祿非所願也。”終究拂衣還山。這首《鷓鴣天》,可以說是他前期詞的代表作,也是他前半生人生態度和襟懷抱負的集中反映。

“疏狂”二字爲本詞之目。“疏狂”者,放任不羈之謂也。詞人之性格如此,生活態度如此,故爾充分顯現其性格與生活態度的這首詞,藝術風格亦復如此。“我是清都山水郎!”出口便是“疏狂”之語“清都”本自《列子。周穆王》,“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即傳說中天帝之宮闕者是。“山水郎”,顧名思義,當爲天帝身邊主管名山大川的侍從官。可以名正言順地盡情受用如此至情至性的美差,真個是“天教分付與疏狂”!上片四句二十八字,本自陶淵明之所謂:“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田園居》五首其一)一意。陶淵明之後,隱逸詩人、山水詩人們各騁才力,所作名章雋語,即便不逾萬數,也當以百千計,但象朱敦儒這樣浪漫、超現實的奇妙構思卻並不多見。

詞的下片用獨特筆法爲讀者塑造了李白之外的我們又一個“謫仙人”。他連天國的“玉樓金闕”都懶得歸去呢,又怎肯拿正眼去看那塵世間的王侯權貴!

由此愈加清楚地見出,上片云云,與其說是對神仙世界的嚮往,毋寧認作對玉皇大帝的狎弄。這倒也不難理解,感覺到人世的壓抑、渴望到天國去尋求精神解脫的癡人固然所多有;而意識到天國無非是人世的翻版,不願費偌大氣力,換一個地方來受束縛的智者亦不算少。詞人就是一個。他向何處去寄託身心呢?

山麓水湄而外,惟有詩境與醉鄉了。於是有“詩萬首,酒千觴”,有“且插梅花醉洛陽”。洛花以牡丹爲最。宋周敦頤《愛蓮說》雲:“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詞人志向高遠自然不肯垂青於自唐以來,頗受推崇的牡丹,而寧取那“千林無伴,淡然獨傲霜雪”(《念奴嬌》)的梅花了。清人黃蓼園曰:“希真梅詞最多,性之所近也。”(《蓼園詞選》)“故而詞人不說”且插牡丹醉洛陽“,偏雲”且插梅花醉洛陽“,蓋另有寄託。

作者選中梅花,是取其品性高潔以自比。“高潔”與“疏狂”,一體一用,一里一表,有機地統一詞人身上。惟其品性“高潔”,不願與世俗社會沆瀣,纔有種種“疏狂”。

此詞體現了詞人鄙夷權貴、傲視王侯的風景,讀來令人感佩。無論從內容或藝術言之,這首詞都堪稱朱詞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一首“天資曠遠”,婉麗流暢的小令。全詞清雋諧婉,自然流暢,而且前後呼應,章法謹嚴。上片第一句“天教懶慢帶疏狂”,下片的“詩萬首,酒千觴,幾曾着眼看侯王”和“且插梅花醉洛陽”,表現了詞人的瀟灑、狂放和卓爾不羣,照應了“疏狂”:“玉樓金闕慵歸去”則照應了“懶慢”。

●好事近·漁父詞

朱敦儒

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

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衝雪。

晚來風定釣絲閒,上下是新月。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朱敦儒詞作鑑賞

詞人前後寫了六首漁父詞(均調寄《好事近》)來歌詠其晚年寓居嘉禾的閒適生活。這是其中的一首,寫得情趣盎然,清雅俊朗,流露出一股閒曠的風致。

開頭一句表明自己放棄官場生活的堅決。“搖首”二字很形象,既對“紅塵”否定,又不置一辭,這是一種輕蔑不屑的態度,亦如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詩所云“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之意。何以如此,詞人未點破,緊接的一句只把原因推到自己的志趣與官場格格不入。一旦“搖首出紅塵”,作了個煙波釣徒,才能“醒醉更無時節”。這兩句語言明快質樸,同時又極傳情,一種超脫塵世的輕快感溢於言表。三、四句則進而寫漁父生活,兼具張志和《漁父》詞和柳宗元《江雪》詩之意。這裏,漁父生涯既不全然象“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寫的那樣浪漫,又不全象“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的那樣苦寒。“綠蓑青笠”,白鷺桃花,“披霜衝雪”,獨釣寒江,都是詞人恬淡自適的慣常生活狀態。

後片切然個斷面,進一步表現閒適生活的可愛。江湖上也有風浪,但與官場風波比較,則顯得可愛多了。而到“晚來風定”時候,更有一番景緻:新月當空,釣絲不動,水平如鏡,上下天光,表裏澄徹。作者用洗煉的筆墨勾勒出一幅清雅的圖畫。“釣絲閒”、“上下是新月”,寫水靜,空靜,一切皆靜的周圍環境。而這幅靜態的畫面上,作者最後加上奇妙的一筆——一隻縹緲的孤鴻,明滅於遠空,那是靜的背景上的一個動點,而它的動感不是來自位置的移動而是來自光線的變化。這畫境還具有一種象徵的意義:那風平浪靜的江景,顯然是詞人“澄懷”的反映;那“縹緲孤鴻影”,也是一個自由出沒於江上的幽人的寫照。

這首詞上片以抒情起,下片以寫景結,用簡筆勾勒出詞人閒適生活的一個斷面。詞中寫實與象徵手法結合,意境完整高遠而又空靈。

●感皇恩

朱敦儒

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

花竹隨宜旋裝綴。

槿籬茅舍,便有山家風味。

等閒池上飲,林間醉。

都爲自家,胸中無事。

風景爭來趁遊戲。

稱心如意,剩活人間幾歲。

洞天誰道、塵寰外。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小詞語淺而意深,節短而韻長,表露了作者晚年淡泊曠遠的志趣。

起首“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二句語言平易淺白。“一個”、“兩三畝”這些小數目,如話家常,十分親切。同時,也透出主人公知足寡慾的人生態度。

“花竹隨宜旋裝綴”一句承上。開闢了一個兩三畝地的小園兒,馬上隨方位地勢之所宜,隨品種配搭之所宜,栽花種竹,點綴園子。花與竹是園林常景,也有代表性。蘇軾《司馬君實獨樂園》詩:“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黃庭堅《次韻文潛同遊王舍人園》詩:“移竹淇園下,買花洛水陽;風煙二十年,花竹可迷藏”。“便有山家風味”一句,既總結上文,又漾出作者的怡悅之情。前面幾句寫景之後,畫面上出現了詞人的自我形象:“等閒池上飲,林間醉。”栽花藝竹之餘,詞人小具杯盤,徐圖一醉。這種徜徉山水,從容度日的方式,正是自來遁跡山林者所樂的境界。詞裏突出地表現了這種閒適、超脫的襟懷。由景物入筆,又以景寫人作爲,很好地表達了詞人的山水性情。

下片轉入議論,將詞境拓深一步。“都爲自家,胸中無事,風景爭來趁遊戲”,三句語極樸拙,意卻自,掉運口語,淺白有味。總卻世事營營,胸中沒有半點掛慮,自然容易心與景浹,感受到外間景物欣然自得,好象都爭先恐後來取悅於人似的。宋程顥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爲此句之本。

以曲子詞寫理趣語,顯得親切活潑,饒有興味。“剩活人間幾歲”,點出餘日無多的暮景,卻並無衰瘋悲惋色彩。“洞天”句,即“誰道洞天塵寰外”,倒裝是爲了協調平仄的原故。結句將上下片一併收束,表示要這個人間洞天裏度此餘年,一派欣於所得的情致,可謂溢於言表了。

《澄懷錄》載:“陸放翁雲:”朱希真居嘉禾,與朋儕詣之。聞笛聲自煙波間起,頃之,棹小舟而至,則與俱歸。室中懸琴、築、阮咸之類,檐間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籃缶貯果實脯醢,客至,挑仍奉客。‘“可見詞人寫的不只是一種理想境界,而且是他晚年閒適生活的藝術化寫真了。

●好事近

朱敦儒

春雨細如塵,樓外柳絲黃溼。

風約繡簾斜去,透窗紗寒碧。

美人慵剪上元燈,彈淚倚瑤瑟。

卻卜紫姑香火,問遼東消息。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小詞爲作者早期作品,寫元夕懷人之情致,詞風婉約。

起首兩句寫樓外。春雨綿綿密密,象塵霧一般,灰濛濛的,剛剛泛出鵝黃色的柳梢給雨打溼,水淋淋的。說春雨“細如塵”,新鮮而熨貼。春雨是細屑的,輕倩的,迷離漫漶,潤物無聲,似乎非“如塵”二字無以盡其態。用它來映襯懷人的愁思,便顯得十分工緻。“溼”承“雨”來。“黃”字體物入微,切合物候,又應“春”意,讓人聯想到稚柳這迷濛細雨的薰沐下所煥發的生機。接下來,“風約”逗引出後兩句,視點拉回室內。上片狀景,由遠而近,由外而內,筆筆勾聯,絲絲入扣;這幾句看似景語,實乃情語,打下了閨人的主觀色彩。“如塵”的雨,多少給人以悽迷低黯之感;柳色又新,牽惹着對遠人的縷縷情思;陣陣輕寒,更使那碧色的窗紗塗上感傷的色調,寒氣直浸入心底其中“寒碧”是以景寫情的重筆,女子心中的感受由此得到深刻的展示。作者借擬女主人的眼光,寫出了一個寂冷的環境。

過片直接突出了居於畫面中心的女主人公——“美人慵剪上元燈,彈淚倚瑤瑟”。上元即農曆正月十五日元宵節,宋代是個盛大的節日,民間有吃圓子(湯圓,取闔家團圓之意)、觀彩燈、祭紫姑等習俗。點明上元之時,背景就變得更其具體而典型,把人物感情襯托得愈加強烈。周密《武林舊事》卷二“燈品”:“又有深閨巧姓,剪紙而成,尤爲精妙。”陸游《十二月一日》詩:“兒書春日榜,女剪上元燈。”說明宋時剪紙做燈,乃閨人巧技,而且有早些日子就開始製作以備上元燈節玩賞的。可見這一句“美人慵剪上元燈”,不是一般的身心慵懶,而是由於情緒惡劣之極。“彈淚倚瑤瑟”句加重悲情之分量,寫她欲鼓瑟以舒怨懷亦不可能,好只倚瑟彈淚了。

結束兩句:“卻卜紫姑香火,問遼東消息。”前一句承接上文,轉進一層,與美人問卜的事。紫姑,相傳爲唐武則天時壽陽刺史李景之妾,爲大婦所嫉,正月十五日夜被害死於廁間,上帝憫之,命爲廁神。舊時民間每於元宵夜圖畫其形以祭,並扶乩卜問禍福。

無心剪燈,有意問卜,寫出少婦關注之所。就這樣,結句全詞層層推進之後,以輕淡之筆出之。遼東,古郡名,故址今遼寧省東南部,多用來借指遙遠的邊地,以代親人之所。至詞的主旨已經明確、完整地表達出來,而字面上終歸沒有道破。淡語入情,含蓄不盡。這一結語使全詞意境渾成,主旨突出,堪稱巧妙。

●減字木蘭花

朱敦儒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

—聽琵琶,重院鶯啼覓謝家。

曲終人醉,多似潯陽江上淚。

萬里東風,國破山河落照紅。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小令是作者少有的用典佳作。化他人之典,自然貼切,如同己出,實爲妙筆。

詞的開頭兩句用了兩個典故。首句用唐詩人劉禹錫《重遊玄都觀》詩中的“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劉郎”自謂。當年劉禹錫寫這首詩,是兩次被貶南方之後,已經步入老年,有許多感慨。而朱敦儒寫這首詞也是南渡之後,也老了,同有劉郎已老、暗傷懷抱之意。次句是用唐詩人崔護《題都城南莊》詩中的:“桃花依舊笑春風”。這個典故,詞裏多次出現過,例如晏幾道《御街行》的:“落花猶,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這是改用。袁去華《瑞鶴仙》的:“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否?”這是實用。而朱敦儒此處則是活用,他截去崔護詩句末尾的“春風”兩字,和詞的前一句“劉郎已老”緊密相連,語意有如一氣呵成。這兩句是說,自己老了,“不管桃花依舊笑”,當然更不管“人去樓空”,大有“萬事不關心”之慨。

接着兩句說自己沒有歌兒舞女,要聽琵琶,就只有到歌妓家去。

下片開頭一句“曲終人醉”。接着上片的“聽琵琶”而來,說琵琶彈奏完了,人也醉了。我們從上片表達的詞人的思想感情來看,下面接着出現類似“醉向花間倒”(《點絳脣》)、“我自闔門睡,高枕笑浮生”(《水調歌頭》)的內容,是順理成章的。但是,詞至此卻筆鋒急轉,突然出現了又一個典故:“多似潯陽江上淚”。老詞人哭了,而且是哭得那麼傷心,和當年唐代詩人白居易潯陽江上聽琵琶後有感於天涯淪落而掉的淚一樣多。當我們還來不及思考爲什麼時,詞又以直下之勢告訴我們:“萬里東風,國破山河落照紅。”詞人面對東風萬里,落日映照的河山,想到中原失地,恢復無望。這對於身遭國破家亡之難、輾轉流離南方的朱敦儒來說,心中悲慨又勝別個。

這首詞風格明快,感情濃烈。是一首動人的小令。

●西江月

朱敦儒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詞寫作者晚年以詩、酒花爲樂事的閒淡生活,用語淺自而意味悠遠,流露出一種閒曠的情調。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起首兩句寫出詞人終日醉飲花前的生活。深杯酒滿見得飲興之酣暢,小圃花開點出居處之雅緻。無一字及人,而人的精神風貌已隱然可見。這正是借物寫人之法的妙用。”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抒情主人公的正面形象出現了。三個”自“隔字重疊,着力突出自由自、自得其樂的神態,自然地帶出”無拘無礙“一句。

整個上片洋溢着輕鬆自適的情致,行文亦暢達流轉,宛若一曲悅耳的牧歌。兩句一轉,由物及人,既敞露心懷,又避免給人以淺顯平直之感。

至下片文情陡變,兩個對句表達了作者對世事人生的認識,所謂人類的歷史不過是幾場短暫春夢雜沓無序的聯綴,無論怎樣的奇士賢才都終究不免歸於黃泉。這是歷盡滄桑,飽經憂患之後的感喟,無疑含有消極的虛無意識。此詞寫作時代大致正忠良屈死而奸佞當道之時,“黃泉”句也隱含着深深的悲憤之情。

這時,朱敦儒那只是壯懷遠抱已被消蝕殆盡了,字裏行間仍存苦懷,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緒。他自以爲看破了紅塵,不復希冀有所作爲,把一切都交付給那變幻莫測的命運去主宰,自己“不須計較與安排”,只要“領取而今現”,求得片時歡樂也就心滿意足了。

末句不啻是對上片所描述的閒逸自得生活之底蘊的概括和揭示。這句結構上也是有力的收束。上片寫景敘事,下片議論感嘆,有情景相生、借景達情之妙。

這是一首清新淡雅,韻味天成的小詞,語意俱佳。

●相見歡

朱敦儒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

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

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朱敦儒詞作鑑賞

此詞是作者南渡後登金陵城上西樓眺遠時,抒發愛國情懷的詞作,全詞氣魄宏大,寄慨深遠,凝聚着當時廣大愛國者的心聲。

上片寫金陵登臨之所見。開頭兩句,寫詞人登城樓眺遠,觸景生情,引起感慨。金陵城上的西門樓,居高臨下,面向波濤滾滾的長江,是觀覽江面變化,遠眺城外景色的勝地。李白曾這裏寫下了《金陵城西樓月下吟》詩,抒發的是對南齊詩人謝朓的懷念。

朱敦儒這首登樓抒懷之作,既不是發“思古之幽情”,也不是爲區區個人之事,而是感嘆國家生死存亡的命運。

接下來,作者寫自己秋色中倚西樓遠眺。“清秋”二字,容易引起人們產生淒涼的心情。詞中所寫悲秋,含意較深,是暗示山河殘破,充滿蕭條氣象。

第三句描寫“清秋”傍晚的景象。詞人之所以捕捉“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的意象,是用落日和逝水來反映悲涼抑鬱的心情。

下片回首中原,用直抒胸臆的方式,來表達詞人的亡國之痛,及其渴望收復中原的心志。“簪纓”是貴族官僚的服飾,用來代人。“簪纓散”,說他們北宋滅亡之後紛紛南逃。“幾時收”,既是詞人渴望早日恢復中原心事的表露,也是對南宋朝廷不圖恢復的憤懣和斥責。

結尾一句,用擬人化的手法,寄託詞人的亡國之痛和對中原人民的深切懷念。作者摒棄直陳其事的寫法,將內心的情感表達得含蓄、深沉而動人。人傷心地流淚,已經能說明他痛苦難於忍愛了,但詞人又幻想請託“悲風吹淚過揚州”,這就更加表現出他悲憤交集、痛苦欲絕。揚州是當時抗金的前線重鎮,過了淮河就到了金人的佔領區。風本來沒有感情,風前冠一“悲”字,就給“風”注入了濃厚的感情色彩。

此詞將作者深沉的亡國之痛和慷慨激昂的愛國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感人肺腑,讀後令人感到蕩氣迴腸,餘味深長。

●採桑子·彭浪磯

朱敦儒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雲。

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

碧山對晚汀洲冷,楓葉蘆根。

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懷念中原故土的詞,作於金兵南侵後詞人離開故鄉洛陽南下避難,途經今江西彭澤縣的彭浪磯時。全詞上片着重抒情,而情中帶景;下片側重寫景,而景中含情,整首詞於清婉中含沉重的傷時感亂之情,流麗而有沉鬱之致。題爲“彭浪磯”,當是途經今江西彭澤縣的彭浪磯而作,磯長江邊,與江中的大、小孤山相對。

起首二句敘事即景自寓身世經歷。乘一葉扁舟,到江南去避難作客,仰望那長空中失羣的旅雁和孤零飄蕩的浮雲,不禁深感自己的境遇正復相類。兩句融敘事、寫景、抒情爲一體,亦賦亦比亦興,起得渾括自然。“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兩句寫回首北望所見所感。中原失守,國士同悲。這兩句直抒情懷,略無雕飾,取景闊大,聲情悲壯。

過片“碧山對晚汀洲冷,楓葉蘆根”兩句,收回眼前現境。薄暮時分,泊舟磯畔,但見江中的碧山正爲暮靄所籠置,磯邊的汀洲,蘆根殘存,楓葉飄零,滿眼蕭瑟冷落的景象。這裏寫磯邊秋暮景色,帶有濃厚的悽清黯淡色彩,這是詞人國家殘破、顛沛流離中的情緒的反映。“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兩句總收,點明自己“辭鄉去國”以來的心情。日落時分,往往是增加羈旅者鄉愁的時刻,對於作者這樣一位倉皇避難的旅人來說,他的寂寞感、淒涼感不用說是更爲強烈了。漸趨平緩的江波,這裏恰恰反托出了詞人不平靜的心情。

這首詞上片着重抒情,而情中帶景;下片側重寫景,而景中含情。全篇清婉而又沉鬱,有慷慨悲歌之新境界。

●採桑子

朱敦儒

一番海角淒涼夢,卻到長安。

翠帳犀簾,依舊屏斜十二山。

玉人爲我調琴瑟,顰黛低鬟。

雲散香殘,風雨蠻溪半夜寒。

朱敦儒詞作鑑賞

這首《採桑子》,是作者客居南雄州時追懷汴京繁華、傷時感亂之作。

起筆二句敘夢迴汴京。“海角”指詞人當時所的嶺南海隅之地。“長安”借指北宋都城汴京。南雄州一帶,當時是荒涼的邊遠地區。詞人避亂遐方,形單影隻,舉目無親。這裏,即使做夢,也該是淒涼的。但今宵所作的夢,卻把自己帶回了往昔繁華的舊都。“海角”與“長安”,不僅表明空間距離遙遠,而且標誌着喪亂與繁華、戰爭與承平兩個不同的歷史環境。“卻”字正突出強調了這不同的歷史環境所給予詞人的心理感受,其中有意外的欣喜,更含無限的感愴。

“翠帳犀簾,依舊屏斜十二山。”二句展示夢境中京師繁華舊事的一角。華美的居室裏,翠帳低懸,犀簾垂地,牀前的屏風,曲曲斜斜,依舊展開着十二扇屏山。這裏只寫“翠帳”、“犀簾”、“屏山”,而它們所暗示的往昔汴京士大夫的繁華生活、溫馨舊事不難想見。“依舊”二字,不但貫通上下兩句,而且貫通上下兩片。夢中,這一切都是那樣熟悉、親切,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實際上這一切已經成爲不可回覆的舊夢。夢中“依舊”正暗示出夢後的蕩然無存。

過片“玉人爲我調琴瑟,顰黛低鬟。”緊承上片三四句,續寫繁華舊夢。美麗的歌妓宴席上爲自己調琴理弦,彈奏樂曲,斂眉低首,若不勝情,說不盡的溫馨旖旎,風流綺豔。上片三四句側重寫環境,這兩句側重寫人的活動。兩匯合,即一幅華堂夜宴圖。

由此可見詞人所懷戀的汴京繁華,實際上就是上層士大夫的樂宴生活。

“雲散香殘,風雨蠻溪半夜寒。”雲散,用宋玉《高唐賦》巫山神女旦爲朝雲的故實,暗示綺豔夢境的消逝;香殘,是說夢境既逝,夢中的馨香亦不復存留。眼前面對的,是荒寒的海角淒涼之地;耳畔聽到的,是夜半風雨交加中蠻溪流水的淒寒聲響。消逝的夢境與淒寒的現境的對照,強化了詞人的今昔盛衰之感、傷時感亂之痛和天涯羈旅之悲,結尾的“寒”字,不純是切膚之感到的,更是內心寂寞淒涼的反映。

●卜算子

朱敦儒

旅雁向南飛,風雨羣相失。

飢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

鷗鷺苦難親,矰繳憂相逼。

雲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

朱敦儒詞作鑑賞

朱敦儒的這首詠物詞,以南飛失羣的孤雁,來象徵靖康之變中包括自己內的廣大人民流離艱辛的景況。詞中情景交融,處處寫雁,又處處寫詞人自身的身世感慨。

全詞一開篇即攝取與作者的遭遇、心境有着某種聯繫並引發作者感情共鳴的客觀物象來爲詞人寫照,抒發詞人的心聲。“旅雁向南飛”,詞的首句寫冬天雁由北向南遷徙。巧合的是,詞人由洛陽南逃也正是這個時候。也許是他逃亡路上,見雁南飛,有所感發,“情沿物應”,才發而爲詞,“道寄人知”,藉以表達因雁而興起的傷感。“風雨羣相失”的“風雨”,表面是指自然的風雨,骨子裏卻是喻指人世社會的風雨,是驟然襲來的戰禍。接下去便以雁之飢渴辛勞、無力續飛與孤宿寒汀的情景,來比喻人們逃難途中忍飢受寒、疲憊不堪和孤苦無依的慘狀。

下片以雁之孤危、哀怨、憂懼和無所依託,象徵他與廣大人民當時類似的處境與心情。“鷗鷺苦難親”一句,承上句“寒汀立”而有所深入。鷗、鷺與雁,都是棲宿於沙洲汀渚之間的鳥類,而說“難親”,便有地下亦難寧處之苦:“矰繳憂相逼”,則天空中更怕有性命之憂。“矰”是射鳥的短箭,“繳”是系短箭上的絲繩。《史記。留侯世家》載漢高祖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雖有矰繳,尚安所施!”而這裏的鴻雁苦於身心交瘁,無力高飛,便易被獵人所射殺。如此借旅雁的困厄以寫人間的憂患,可謂入木三分。結尾續寫旅雁之苦。“雲海茫茫”亦即人海茫茫。流落安歸?哀鴻誰問?一語雙關,餘悲不盡。

這首詠雁詞,無論內容上還是藝術上都是堪稱上乘之作。作品藝術上的魅力,印證了“悲憤出詩人”的道理。

●雨中花·嶺南作

朱敦儒

故國當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馬長楸。

對蔥蔥佳氣,赤縣神州。

好景何曾虛過,勝友是處相留。

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遊。

胡塵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強學應劉。

空漫說、螭蟠龍臥,誰取封侯。

塞雁年年北去,蠻江日日西流。

此生老矣,除非春夢,重到東周。

朱敦儒詞作鑑賞

此詞爲作者詞風由豪爽轉向悲涼的重要標誌,堪稱稼軒詞的先驅。詞中通過今昔對比,抒寫了詞人于靖康之變後面對山河破碎的瘡痍面目而生髮的去國離鄉的悲痛。

上片起首一句追述了承平歲月中的勝景清遊。“故國”指洛陽。“上苑”即上林苑,東漢時置,洛陽城西。“長揪”,指官道旁所植之揪樹。曹植《名都篇》所詠之“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揪間”,爲此處所本。詞人用射獵西苑,走馬東郊,來概括往日與狂朋怪侶俊遊的盛況,既是用典,又是紀實,筆力遒勁,具足聲容。接下來,以一個去聲的“對”字領“蔥蔥”兩句,展示出一幅生機活潑、熱氣騰騰的廣闊背景。

這是故意設計的頓挫之筆,不肯教“射麋”、“走馬”的俊邁之氣一下發露太過。後又用“好景”兩句挺接發端之意,然而卻只點到爲止,不作過多的渲染。經過一番蓄勢,然後以一個“向”字領出了“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遊”三句妙語來。這一氣呵出的三句,真把這位駿馬貂裘的青年公子的狂遊盛況寫到了極致。

詞之下片,詞意陡轉,大起大落,與前片形成鮮明的反差。過片三句,寫金兵南下之時,詞人被迫避難南荒,不得不過着寄人籬下的生活。“曳裾”,提着衣襟,形容謙卑之態。曳裾侯門,指寄食權貴的賓客。應劉,即漢末依附曹氏的應瑒、應璩兄弟與劉楨。流離道路已極不堪,寄食豪門,仰人鼻息,痛苦又更甚一層。一個“強”字包含了其間種種酸辛,是一個倔強者無可奈何的喟嘆。淪亡的痛苦,把當年的意氣公子從風月留連的醉夢中驚醒。他和同時代的許多愛國詩人一樣,也要爲民族的振興吶喊搏鬥。然而那個君孱臣佞的小朝廷裏,他的滿腔熱情,根本不被置理。“空漫說、螭蟠龍臥,誰取封侯”就是這種內心痛苦的披露,意謂:莫說有臥龍的才具,也無法建樹封侯的功業。這是報國有心,請纓無路的英雄的悲嘆,語氣沉重,充滿失望的痛苦。

接下來“塞雁”、“蠻江”二句,可以抒寫了鬱結於胸的故國之苦思。塞雁比人更幸福,它可以不受人間兵戈的阻隔,年年春天結陣北去:“蠻江”也是自由的,它可以日夜不止地依舊自西向東流入大海。

唯有自己這個天涯的羈客,卻不能重返故園了。這幾句融情入景無情景物,並惹哀愁,寫得真切感人。歇拍三句,更進一層,把悲哀推到了極點。先說此身已老,北歸無望,接着運筆虛際,翻騰出一個心魂入夢重返家山的結局,然而以夢境的歡愉來襯托實境的悲惋,益覺加倍的悲哀了。洛陽,爲東周的王城,此以之指代故鄉,並與篇首相綰合,結構謹嚴,語極沉痛,幾入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