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表所記事賞析

【原文】

漢表所記事賞析

《漢書·功臣表》所記列侯功狀,有紀傳所軼者①。韓信擊魏,以②木罌缶度軍,表雲:祝阿侯高邑以將軍屬淮陰,擊魏,罌度軍。《史記》作缻,蓋此計由邑所建③也。信謀④發兵襲呂后,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書變,告信欲反。晉灼注曰:“《楚漢春秋》,雲,謝公也。”表有滇陽侯樂說,《史記》作“欒說”,以淮陰舍人告反,侯,蓋非⑤謝公也。須昌侯趙衍從漢王起漢中,雍⑥軍塞渭上,上計⑦欲還,衍言從他道⑧,道通。中牟侯單右車,始,高祖微時⑨,有急⑩,給高祖馬,故得侯。邔侯黃極忠以羣盜長爲臨江將,已而爲漢擊臨江王。祁侯繒賀從擊項籍,漢王敗走,賀擊楚迫騎,以故不得進,漢王顧謂賀祁王。(《史記》作“侯”)顏師佔曰:“謂之祁王,蓋嘉其功,故寵褒之,許以爲王也。”他復有與傳小異者。《史記·張良傳》,項梁立韓王成,以良爲韓申徒。徐廣雲:“申徒即司徒,語音訛轉也。”而《漢表》,良以韓申都下韓。師古云:“韓申都即韓王信也,《楚漢春秋》作‘信都’,古‘信’‘申’同字。”按良與韓王信了不相干,顏注誤矣。自“司徒”訛爲“申徒”,自“申徒”爲“申都”,自“申都”爲“信都”,展轉相傳,古書豈復可以字義求也?韓信歸漢,爲治粟都尉,表以爲票客。師古曰:“與紀傳參錯不同,或者以其票疾而賓客禮之,故云票客也。”《史記》作“典客”,《索隱》以爲“粟客”。

此外又有官名非史所載者。如:孔聚以執盾從;周竈以長鉟都尉;郭蒙以戶衛;宣虎以重將,重將者,主將領輜重也;耏跖以門尉;棘丘侯襄以執盾隊史;郭亭以塞路,塞路者,主遮塞要路以備敵寇也;丁禮以中涓騎;爰類以慎將,謂以謹慎爲將也;許盎以駢鄰說衛,駢鄰者,二馬曰駢,謂並兩騎爲軍翼也,說讀曰稅,稅衛者,軍行初舍止之時主爲衛也;許瘛以趙右林將,林將者,將士林,猶言羽林之將也;清侯以弩將;留肹以客吏;馮解散以代大與,大與,主爵祿之官也,《史記》作“太尉”;靳疆以郎中騎千人之類。聊紀於此,以示讀史者雲。

【註釋】

①紀傳:記述的材料。軼:散失。

②以:認爲。

③建:進獻,建議。

④謀:密謀。

⑤蓋非:應該不是。

⑥雍:通“擁”,擁擠。

⑦計:打算。

⑧從他道:從別的道路前進。

⑨微時:早年地位低賤的時候。

⑩有急:遇見緊急之事。

顧:於是。

嘉:嘉獎。

許:許諾。

他:其他。

訛:錯誤。

按:考察,研究。這裏指作者認爲。了不相干:毫不相干。

展轉:經過許多環節。

求:考求。

爲:擔任。

參錯:差異,錯漏。

重將:主將。

領輜重:領,掌管;輜重,運輸的物資設備

要路:重要的道路。寇:入侵,侵犯。

弩將:掌管弓箭的官員。

爵祿:官員的爵位俸祿。

聊紀於此:暫且記錄在這裏。

【譯文】

在《漢書·功臣表》中所記載的關於侯官的功績,有的材料紀傳給遺漏了。韓信攻打魏國的時候,用木頭和小口大肚、大口小肚的瓦器讓軍隊過河,表上這樣說:祝阿侯高邑,認爲將軍屬於淮陰,攻打魏的時候,用瓦器讓軍隊過河。《史記》上罌字作缻,大概這條計策是由高邑所建議的。韓信打算出兵打呂后,有一位舍人,得罪過韓信,韓信把他囚禁起來,打算殺掉他。但這個舍人的弟弟給皇后打報告,說韓信想謀反。晉灼註釋說:“《楚漢春秋》上指出,是謝公。”表上有關於滇陽侯樂說,《史記》上作“欒說”,因爲淮陰舍人告發這件事,這裏說的侯,並不是指的謝公。須昌侯趙衍,隨從漢王起事於漢中,軍隊擁塞在渭水之上,皇帝想退兵回去,趙衍說從別的道路前進,道路一定能通過。中牟侯單右車,開始的時候,高祖地位低微,遇到一件緊急事,把自己的馬給高祖劉邦騎,因爲這個原因而得了侯爵。邔侯黃極忠乃是盜賊的'頭目,後來成爲臨江的大將,不久,又替漢朝進攻臨江王。祁侯繒賀跟着劉邦一塊打項羽,漢王劉邦敗走,繒賀用騎兵打楚王項羽,阻止項羽的軍隊前進。於是漢王劉邦提拔繒爲祁王(《史記》上寫爲“侯”)。顏師古說:“是指祁王,都是爲他慶功嘉獎的意思,所以寵愛他,說他好,答應將來封他做個王一級的官職。”其他又有與傳中所記少有不同。《史記·張良傳》中說項梁起兵的時候,立韓王成,用張良爲韓申徒。徐廣說:“申徒就是司徒,是語音訛傳造成的。”而《漢書·功臣表》上說張良爲韓申都下韓。顏師古說:“韓申都就是韓王信,《楚漢春秋》上作‘信都’,古時候‘信’字和‘申’字相同。”我認爲:張良同韓信是不相干的,是顏師古註釋錯了。自“司徒”訛傳爲“申徒”,自“申徒”傳爲“申都”,自“申都”傳爲“信都”,這樣多次輾轉相傳,古書難道是可用字義相考求的嗎?韓信後來歸到漢朝,任治粟都尉,《漢書·功臣表》認爲是票客。顏師古認爲:“這和紀傳說的有出入,或者是因爲他驍勇善戰,行動敏捷,而被當做賓客對待,故說他爲票客吧。”《史記》上作“典客”,《索隱》上認爲是“粟客”。

除此之外,還有的官名,並不是史書所記載的。如:孔聚是執盾官;周竈是長鉟都尉官;郭蒙是戶衛官;宣虎是重要將領,重要將領就是主將,管理重要的東西;耏跖是個門尉官;棘丘侯襄是個執盾的史官;郭亭是個堵路官,所謂堵路主要是堵塞道路防止敵人入侵;丁禮是個中涓騎官;爰類以慎將,是說要謹慎小心做官;許盎是個駢鄰說衛官,駢鄰的意思,是說二馬爲駢,指並賀兩騎爲軍,“說”讀作“稅”,稅衛者,是說兵行初舍止之爲的時候主爲衛;許瘛爲趙右林將官,林將指的就是將士林,猶如羽林的將領官;清侯是管弓箭官;留肹是個客吏;馮解散是個代大與官,大與就是管爵位俸祿的官,《史記》上作“太尉”;靳疆以郎中騎千人之類。聊記錄在這裏,以供讀史書的人做參考。

蕭何紿①韓信

【原文】

黥布爲其臣賁赫告反②,高祖以語③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④,恐仇怨妄誣⑤之,請系赫⑥,使人微驗淮南⑦。”布遂反。

韓信爲人告反,呂后欲召⑧,恐其不就⑨,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稱陳豨已破⑩,紿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即被誅。

信之爲大將軍,實蕭何所薦,今其死也,又出其謀,故俚語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之語。何尚能救黥布,而翻忍於信如此?豈非以高祖出征,呂后居內,而急變從中起,己爲留守,故不得不亟誅之,非如布之事尚在疑似之域也。

【註釋】

①紿:同“詒”,欺騙,欺詐。

②黥布:原名英布,因犯重罪被判黥刑,故而改名。早年跟隨項梁,被項羽立爲九江王。項羽兵敗,黥布投奔劉邦。劉邦得天下後,黥布被封淮南王,掌管都六、九江、廬江、衡山、豫章郡。高祖劉邦和呂后先後誅殺韓信、彭越等有功之臣,黥布心下驚駭,也密謀反叛。事情敗露,黥布被殺。告反:控告謀反。

③以語:將此事告訴。以,以之。語,告訴。

④不宜:不應當。有此:做這種事情。

⑤妄誣:輕妄誣告。

⑥請系赫:請皇上先將賁赫關押起來。系,關押。

⑦微:暗中。驗:查驗,探訪。

⑧召:召他回京師。

⑨就:就範。

⑩詐令人稱陳豨已破:派人假裝散佈陳豨叛亂已經被平定的消息。

強:勉強。

誅:誅殺。

又出其謀:又出自於蕭何的計謀。

尚能:尚且能夠。

豈非:如果不是。以:因爲。

居內:執掌朝中大權。

急變:緊急的變故。

亟:立即。

非如:不像是。疑似:懷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域:境地。

【譯文】

黥布被他的部下賁赫控告要謀反,漢高祖劉邦把這件事告訴了相國蕭何,蕭何說:“按說黥布不應當做這種事,恐怕是仇家造謠陷害他,請皇上先把賁赫拘囚起來,然後派人暗中到淮南查訪驗證。”黥布於是起兵反叛。

韓信被人控告說他要謀反,呂后想把他召回京師,又恐怕韓信不就範,就和蕭何商量計策,派人詐稱陳豨的叛亂已被平定,並欺騙韓信說:“陳豨的叛亂已被平定,你雖然有病,也要勉強進朝祝賀。”韓信來到京師,就被呂后殺死了。

韓信能夠做大將軍,實際是蕭何在劉邦面前推薦的緣故,現在韓信被殺,又是蕭何出的計謀,所以俗語中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說法。蕭何能救黥布,爲什麼這樣對待韓信呢?難道是因爲漢高祖劉邦帶兵出征,呂后在朝中把持大權,緊急變故突然發生,蕭何認爲自己身爲留守大臣,所以不得不立即殺掉韓信,不像黥布的事情還處於不太確定的境地,可以從長計議。

【原文】

佛經雲:“蠢動含靈,皆有佛性。”《莊子》雲:“惟蟲能蟲,惟蟲能天。”蓋雖①昆蟲之微,天機所運②,其善巧方便,有非人智慮③,技解④所可及者。蠶之作繭,蜘蛛之結網,蜂之累⑤房,燕之營巢,蟻之築垤⑥,螟蛉之祝子之類是已。

雖然⑦,亦各有幸不幸存乎其間。蛛之結網也,布絲引徑⑧,捷急上下⑨,其始爲甚難。至於緯⑩而織之,轉盼可就,疏密分寸,未嘗不齊。門檻及花梢竹間,則不終日,必爲人與風所敗。唯閒屋垣,人跡罕至,乃可久久而享其安。故燕巢幕上,季子以爲至危。李斯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倉中之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豈不信哉?

【註釋】

①雖:即便。

②運:聯繫。

③智慮:智慧和考慮。

④技解:技能,技巧。

⑤累:通“壘”,建造。

⑥垤:螞蟻做窩時堆在洞口的土。

⑦雖然:雖,雖然;然,這樣。

⑧布絲引徑:佈置蛛絲,牽引徑線。

⑨上下:上下爬動。

⑩緯:與“經”相對,編織東西時的橫線。

轉盼可就:轉眼之間就織成了。

疏密分寸:寬窄疏密很有分寸。

未嘗不齊:沒有不整齊的。

不終日:一日未完,不到一天。

燕巢幕上:燕子在帷帳上築巢。

數驚恐之:常常爲之驚恐害怕。

大廡:大房子。廡,堂下週圍的走廊、廊屋。

在所自處:在於自己所處的位置。

信:正確,有道理。

【譯文】

佛經說:“蠢動含靈,皆有佛性。”《莊子》中也說:“惟蟲能蟲,惟蟲能天。”意思是說,雖然昆蟲很微小,但也和天機所聯繫,它們的巧妙便利,有着人類的智慧和技能所比不上的地方。像蠶作繭,蜘蛛織網,蜜蜂壘房,燕子築巢,螞蟻構窩時在穴中堆的小土堆,螟蛉所祝兒子等都是。

雖然這樣,它們之間也有幸與不幸。如蜘蛛織網,佈置蛛絲,牽引徑線,敏捷急促地上下爬動,開始的時候非常艱難。到了織緯線時,則轉眼間就織好了,而且寬窄疏密很有分寸,沒有不整齊的。織在門檻和花木、竹林之間的,往往不到一天就必定被人或風破壞了。只有織在沒人住的空屋裏和殘垣斷壁之間,沒有人跡的地方,纔可以長時間地安然無事。所以,燕子在帷幕上築巢,蘇秦認爲這樣很危險。李斯看見衙門的廁所中老鼠吃不乾淨的食物,人和狗接近時,常常驚慌害怕,糧倉中的老鼠吃倉中積儲的糧食,住在大房子下面,沒有人狗接近時的驚恐,李斯由此感嘆地說:“人賢能或沒有才能,就像這老鼠一樣,在於它所處的位置不同啊!”難道這話沒有道理嗎?

孫權稱至尊

【原文】

陳壽《三國志》,固多出於一時雜史,然獨《吳書》稱孫權爲至尊,方在漢建安爲將軍時,已如此,至於諸葛亮、周瑜,見之於文字間亦皆然。

周瑜病困,與權書曰:“曹公在北,劉備寄寓,此至尊垂慮之日①也。”魯肅破曹公②還,權迎之③,肅曰:“願至尊威德加乎四海。”呂蒙遣鄧玄之說郝普曰:“關羽在南郡④,至尊身自臨之⑤。”又曰:“至尊遣兵,相繼於道⑥。”蒙謀取關羽,密陳計策⑦,曰:“羽所以未便東向者⑧,以至尊聖明,蒙等尚存也。”陸遜謂蒙曰:“下⑨見至尊,宜好爲計。”甘寧欲圖荊州,曰:“劉表慮既不遠,兒子又劣,至尊當早規⑩之。”權爲張遼掩襲,賀齊曰:“至尊人主,常當持重。”權欲以諸葛恪典掌軍糧,諸葛亮書與陸遜曰:“家兄年老,而恪性疏,糧谷軍之要最,足下特爲啓至尊轉之。”遜以白權。

凡此之類,皆非所宜稱,若以爲陳壽作史虛辭,則魏、蜀不然也。

【註釋】

①垂慮之日:日日思考的事情。

②魯肅破曹公:魯肅和周瑜聯合諸葛亮在赤壁大敗曹操。

③權迎之:孫權出去迎接魯肅。

④南郡:今湖北荊州市江陵一帶。

⑤身自臨之:離得很近,就像面對着一樣

⑥相繼於道:已經出發,相繼在路上了。

⑦密陳計策:暗地裏籌劃佈置計策。

⑧羽所以未便東向者:關羽之所以沒有非常便利地向東擴展勢力。便,便利,順利。東向,向東擴展勢力。

⑨下:我,謙辭。

⑩規:規劃,謀劃。

掩襲:偷襲。

諸葛恪:諸葛亮之兄諸葛瑾的長子,才思敏捷、善於應對。孫亮繼位後,諸葛恪掌握了吳國大權,驕奢輕敵,被孫峻聯合孫亮設計殺害,夷滅三族。典掌:掌管。

性疏:性格疏懶、散漫。

要最:最重要的東西。

足下:對同輩、朋友或者上級的敬稱。

所宜稱:適當的稱呼。

【譯文】

陳壽編纂的《三國志》,資料多是來源於當地的雜史,但是唯獨在《三國志·吳書》中稱孫權爲“至尊”,當初孫權在漢朝建安年間做將軍時,就是這樣了,至於諸葛亮、周瑜二人,見於文字記載也和孫權一樣。

周瑜病重時,給孫權寫信說:“曹操佔據北方,劉備藉口寄身駐紮荊州,這二人是至尊您日夜思考的事啊。”魯肅奉命和諸葛亮合兵在赤壁大破曹操,勝利而歸,孫權去迎接他,魯肅說:“祝願至尊您的威望恩德澤被天下。”呂蒙派鄧玄之遊說郝普時說:“關羽統領南郡(今湖北江陵),至尊所在的地方離他很近,就像面對着他,很不安全。”又說:“至尊調派了軍隊,已經相繼出發,現在已在路上了。”呂蒙想用計謀攻打關羽,祕密地佈置計謀策略,他說:“關羽之所以沒有很順利地向東擴展勢力,是因至尊聖明,我等一干人還在的原因。”陸遜對呂蒙說:“我見到至尊,應當很好地爲他出謀劃策。”甘寧想奪取荊州,他說:“既然劉表考慮事情不甚長遠,他的兒子又弱小不成才,至尊您應當早日謀劃。”孫權被曹操的大將張遼偷襲,賀齊說:“至尊您身爲主公,應當時常穩重固守。”孫權想讓諸葛恪主管掌握軍中糧草大權,諸葛亮寫信給陸遜說:“我的哥哥諸葛瑾年紀大了,而且他的兒子諸葛恪性情疏散,糧草是軍中至關重要的物資,他不宜掌管,特地請您轉告至尊,另換他人。”陸遜把這話轉告了孫權。

所有這些,都不是適宜的稱呼,如果認爲陳壽寫《三國志》這部史書時,用的是不真實的言辭,那麼魏國、蜀國就不是那回事了。